棲雀“嫁”入陸家的第七天,陸家主宅的晚餐通知,便送到了。
與其說是邀請,不如說是一紙傳召。精致的象牙白信箋,燙着陸氏的家徽,措辭看似得體,字裏行間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信是由陸家主宅的管家親自送到陸聿珩的獨棟別墅的,遞信人臉上帶着標準的、訓練有素的微笑,目光卻像X光一樣,迅速而隱蔽地將站在陸聿珩身後半步的棲雀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那目光裏沒有輕視,也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冰冷的、評估物品價值般的審視。
棲雀垂下眼睫,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很快又鬆開,恢復了那副低眉順眼、帶着幾分怯懦的模樣。她接過那封信,指尖觸及微涼的紙張,心也跟着沉了沉。陸家主宅,那是陸聿珩的母親——陸家現任主母周文佩,以及幾位在陸家頗有話語權的長輩居住的地方。這場家宴,是避不開的下馬威,是必須面對的戰場。
陸聿珩的反應很淡。他隨手接過管家遞來的另一封內容相同的信,只掃了一眼,便放到了一邊,似乎那只是某個尋常的會議通知。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只對着前來送信的管家平靜地吩咐:“知道了。準備車,七點半出發。”
棲雀的心,在那一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沒有任何解釋,沒有安慰,甚至沒有一句提醒。仿佛即將要去面對的,不過是一頓尋常晚餐,而她,只是一個不必多言的附屬品。這符合契約,也符合他們之間冰冷、疏離的關系。可不知爲何,心底最深處,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失落,還是悄然蔓延開來。但她很快將它壓下,用更深的、更無懈可擊的順從和安靜,覆蓋了那點不合時宜的情緒。
晚上七點半,加長轎車準時駛入陸家老宅的大門。陸家主宅並非棲雀想象中那種富麗堂皇到誇張的城堡式建築,而是一處掩映在古木參天園林中的、極具中式古典韻味的深宅大院。高牆黛瓦,飛檐鬥拱,在暮色和燈光的勾勒下,散發着一種沉澱了數代、不怒自威的厚重與森嚴。空氣裏有種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古木、墨硯的味道,每一步都踩在歲月和歷史之上,也踩在無形的等級和規矩之上。
她跟在陸聿珩身後半步的位置,穿過回廊,步向燈火通明的正廳。陸聿珩的步伐沉穩而恒定,帶着一種天生的掌控感,仿佛這裏的一切,包括那些即將要見到的人,都在他理所當然的統御之下。他今天穿着一身鐵灰色的西裝,剪裁利落,襯得身形愈發挺拔孤峭。他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等她,像是默認她必須跟上他的節奏,適應他的步伐,融入他的領地。
正廳裏,燈火輝煌。一張巨大的紅木圓桌旁,已經坐了幾個人。上首位置坐着的,是一位身着深紫色蘇繡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面容保養得宜、但眼神極爲銳利的中年婦人,正是陸聿珩的母親,陸家主母周文佩。她旁邊是一位看起來稍年長些、面帶三分笑、眼神卻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是陸聿珩的叔父陸振業。下首還坐着兩位衣着華貴、妝容精致的年輕女子,是陸聿珩兩位堂弟的妻子,一個叫蘇蔓,一個叫林雅。陸聿珩的父親早已去世,如今陸家明面上的掌舵人是陸聿珩,但這位主母和叔父,顯然也並非等閒之輩。
陸聿珩一踏入正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但那些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不過一瞬,便帶着審視、好奇、或明或暗的輕蔑,齊刷刷地落到了棲雀身上。
空氣似乎靜默了一瞬。
“母親,叔父。” 陸聿珩神色平靜地打了聲招呼,聲音聽不出喜怒。他在陸振業對面爲他空出的主位上落座,那是屬於家主的位置。他沒有爲棲雀拉開椅子,也沒有示意她坐哪裏,仿佛她不存在。
棲雀的心跳漏了一拍。這顯然是陸家的下馬威,也是對她的第一道考題。她迅速垂下眼簾,雙手無意識地絞着裙擺,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帶着一絲驚慌和無措的茫然,像是誤入龍潭虎穴的小獸。她沒有貿然開口,也沒有擅自落座,只是將身體微微向陸聿珩那邊靠了靠,姿態卑微,卻又巧妙地借用了他的影子,來遮擋一部分過於直接的審視目光。
“這就是你新娶的媳婦兒?” 周文佩終於開口,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淬了冰,帶着居高臨下的打量。“瞧着倒是……秀氣。叫什麼名字?”
“沈棲雀。” 棲雀的聲音很輕,甚至帶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微微抬起眼,飛快地看了周文佩一眼,又迅速垂下,雙手緊張地交握在小腹前,姿態是十足的、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母親……您好。”
陸聿珩端起手邊的茶盞,垂眸抿了一口,沒有看她,也沒有替她解圍。
“沈家?” 陸振業慢悠悠地開口,臉上依舊掛着笑,但那笑不達眼底,“聽說,原本要嫁過來的,是沈家大小姐沈驚霓?怎麼臨時……換了人?” 他拖長了語調,目光在棲雀身上逡巡,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玩味。
這個問題尖銳而直接,直指棲雀最尷尬的身份——一個臨時的、用來頂替嫡姐的、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廳內幾道目光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林雅甚至用扇子掩着嘴,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棲雀的臉頰瞬間染上一點薄紅,是羞窘,也是被當衆揭開傷疤的難堪。她似乎有些不安地動了動腳,頭垂得更低了,聲音愈發細弱,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哽咽:“是……是姐姐她……身體不適。我,我只是……代姐姐完成婚約,讓各位長輩見笑了。”
她將姿態放得極低,將“被迫替嫁”演繹得淋漓盡致,沒有試圖爲自己辯解,也沒有攀扯沈家的任何是非,只將“責任”歸咎於沈驚霓的“身體不適”和沈家的安排,將自己擺在一個無力反抗、只能遵從的、卑微且無辜的位置上。
“身體不適?” 周文佩輕輕哼了一聲,放下手中的銀匙,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怕是另有隱情吧。沈家這手牌,打得可真是精妙。用一個……”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在棲雀身上刮過,最終沒有說出那兩個字,但那未盡之語裏的輕蔑,比說出來更刺人,“……換了我陸家的承諾。聿珩,這步棋,走得有些急了吧。”
這是對棲雀的徹底否定,也是對陸聿珩決策的直接質疑。
陸聿珩放下茶盞,瓷杯與碟子發出輕微的磕碰聲。他終於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掠過衆人,最後落在周文佩臉上,聲音沒有波瀾:“婚約是兩家老爺子定下的,娶誰,對陸家沒有本質區別。至於急不急,母親,您應該清楚,現在的陸家,不需要依靠聯姻來鞏固什麼。”
他既沒有爲棲雀辯護,也沒有否定聯姻的價值,只是用最客觀、也最強勢的語氣,點明了這場婚姻的本質——一紙契約,無關情愛,只有利益。而他陸聿珩,陸氏的掌權人,有這個實力,讓這樁婚姻的“價值”不因新娘是誰而改變。
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時間,飯桌上安靜下來,周文佩的臉色微微一沉,但終究沒再說什麼。陸振業依舊笑着,眼神卻深了些。
氣氛有些凝滯。傭人開始上菜,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擺上桌,香氣四溢,卻驅不散空氣中無形的暗流。
“聽說,沈小姐以前很少在社交場合露面,不知平日裏都有些什麼愛好?會彈琴嗎?或者畫畫?我們陸家的媳婦,總得有些拿得出手的才藝,才好應付些場面。” 蘇蔓忽然開口,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語氣聽起來像是尋常的關心,但“拿得出手”、“場面”這些詞,卻意有所指。她問的,恰恰是棲雀這個私生女在沈家那種尷尬境地裏,不可能得到精心培養的領域。
棲雀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頓,臉上適時地露出幾分窘迫和慚愧,聲音細若蚊蚋:“我……我沒什麼才藝。以前……在家主要是看書,偶爾練練字,但都……都登不了大雅之堂。”
“練字?” 周文佩挑了挑眉,似乎來了點興致,但更多的是審視,“都臨摹誰家的帖?”
“臨……臨摹過一些顏體,但……但寫得不好,很粗陋。” 棲雀的聲音更小了,頭幾乎埋到碗裏,拿着筷子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因爲自己的“粗陋”而羞愧難當。
“顏體端正,倒是穩重。” 周文佩不置可否地評價了一句,便不再看她,轉頭對陸聿珩道:“既然人已經娶進門了,該學的規矩,還是要學。明天讓陳媽把家規和注意事項給她講講,別到時候在外面失了禮數,丟陸家的臉。”
“嗯。” 陸聿珩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接下來,話題似乎從棲雀身上移開了,開始聊一些無關痛癢的家常,以及陸氏幾個不太重要的項目。但那些看似隨意的閒聊,往往藏着機鋒。蘇蔓“無意”中提起某個名媛舉辦的慈善晚宴,言語間暗示沈家似乎並未收到邀請函。林雅則“不經意”地誇贊某家新晉豪門的太太品味高雅,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目光卻總若有若無地瞟向低頭默默扒飯的棲雀。
棲雀始終安靜地坐着,小口吃着碗裏的米飯,幾乎不碰那些需要技巧才能吃得優雅的菜品。她們說話時,她只是偶爾抬眼,露出懵懂又有些畏懼的眼神,仿佛聽懂了,又仿佛什麼都沒聽懂。只有在陸振業提到某個東南亞的礦產投資項目,順口說了句“當地政策風險有點高,但回報率確實誘人”時,棲雀夾菜的筷子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然後繼續安靜地吃飯,仿佛那只是手抖了一下。
沒人注意到這個瞬間的凝滯,除了坐在主位上的陸聿珩。他端起的酒杯,在唇邊停頓了一下,視線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她握着筷子、指節有些用力的手。她的臉依舊低垂着,耳根因爲窘迫泛着淡淡的紅暈,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緒的眼神。
一頓飯,在表面和緩、實則暗藏刀光劍影的氣氛中接近尾聲。棲雀幾乎沒吃什麼,大部分時間都在扮演一個透明、怯懦、上不了台面的背景板。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裏的輕視、試探、不屑,像細密的針,刺在皮膚上。但她將所有真實的情緒,牢牢地鎖在胸腔裏,臉上只有恰到好處的、因陌生環境和無聲貶低而產生的不安和局促。
“聿珩,” 周文佩用餐巾優雅地按了按嘴角,重新開口,這次目光直直看向陸聿珩,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既然結婚了,就早點要個孩子。陸家的血脈,不能斷了。沈小姐……身子骨看着是單薄了些,回頭讓劉醫生開點補藥,好好調理調理。”
孩子。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炸在棲雀耳邊。契約婚姻,何來孩子?但周文佩的語氣,卻像是這已經是一件板上釘釘、只待執行的任務。
棲雀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緊,指尖幾乎掐進掌心,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陸聿珩,眼神裏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求助和慌亂。
陸聿珩也抬起了眼,目光平靜地迎向自己的母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孩子的事,不急。” 他只說了四個字,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是明確的拒絕,也是不容置喙的宣告。
周文佩的臉色沉了下來,剛要開口,陸聿珩已經放下酒杯,用餐巾擦了擦手,站起身。“我還有個視頻會議要開,先走了。” 他轉向棲雀,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走吧。”
棲雀如蒙大赦,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微微低着頭,快步走到他身後半步的位置,像一只驚弓之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暫時棲息的屋檐。
“才吃了這麼點就走?大哥也太不近人情了,大嫂還沒吃飽吧?” 林雅笑着打圓場,但那笑容怎麼看都帶着看熱鬧的意味。
陸聿珩腳步未停,甚至沒有回頭。棲雀也低着頭,緊緊跟着他,不敢有半分遲疑。她能感覺到背後那些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她的背上,有審視,有輕蔑,也有被打斷計劃的不悅。
走出主宅的大門,夜風帶着涼意吹來,驅散了屋內令人窒息的沉悶。坐進車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目光,棲雀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呼吸。她靠在椅背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發現自己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溼了一小片。
車廂內一片寂靜。陸聿珩坐在她身側,閉目養神,側臉的線條在窗外流動的光影中顯得冷硬而疏離。他沒有問她感覺如何,沒有評價她在飯桌上的表現,甚至沒有就母親最後關於“孩子”的話題,給她任何解釋或承諾。
仿佛剛才那場針鋒相對的家宴,於他而言,不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棲雀的心,也一點點沉靜下來,變回了那副沒有波瀾的、安靜的假面。只是,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她的指尖,輕輕地、反復地摩挲着左手腕上一枚不起眼的、成色很普通的銀鐲。那是母親留給她爲數不多的遺物之一,內側刻着兩個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字母——“Q.N.”。
青鳥。涅槃。
剛才陸振業提到那個東南亞礦產項目時,一閃而過的、關於當地政局不穩、環保組織抵制、以及潛在勞工糾紛的信息碎片,在她腦中迅速拼接。高回報率背後,是多重、疊加的、足以致命的風險。陸氏真的會投嗎?還是說,這僅僅是陸振業一派的激進主張?
但很快,她將這些念頭強行壓了下去。這不是她該“懂”的事情。她只是個怯懦的、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女,一個被臨時塞進來的、用來維系聯姻的工具人。她只需要扮演好這個角色,活下去,然後,找到真相。
車窗外的霓虹飛速倒退,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像一片片碎裂的、沒有溫度的光。
身旁的男人,依舊是那道無形的、冰冷的牆,將她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也隔絕了陸家那些虎視眈眈的目光。是保護,也是囚籠。
今晚,她勉強過關了。用笨拙、怯懦、上不得台面,換來了暫時的、被輕視的、但相對“安全”的生存空間。
但下一次呢?陸聿珩母親那關於“孩子”的命令,陸家叔父那看似溫和實則深不可測的試探,還有那些妯娌不懷好意的攀比……她不能永遠靠“笨拙”和“怯懦”來應對。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陸家的權力結構,需要知道,在這場深不見底的宅鬥與商戰交織的棋局裏,她到底站在了怎樣一個危險的位置。
而這一切,或許,可以從那間據說藏有陸氏核心機密的書房開始。
她微微側過頭,看向身旁閉目養神的男人。他呼吸平穩,似乎已經睡着,但棲雀知道,他沒有。他像一頭假寐的獵豹,對周圍的一切,都保持着絕對的警覺。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回程的路上,車內一片寂靜,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棲雀也重新閉上眼睛,但腦海中,已經悄然浮現出一個初步的、大膽的計劃。
也許,明天,她可以“不小心”,迷路到那間,他明令禁止她進入的,書房附近。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