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白菜粉條肉香還飄在院角,王大路放下粗瓷碗,抹了把嘴,對剛放下筷子的王根生說:“跟我來。” 王根生愣了愣,看了眼收拾碗筷的林芝,沒說話,起身跟在爹身後往外走。
夏末的傍晚,天還沒完全黑透,村口的東坑邊滿是熱鬧。坑裏的水是山泉水引過來的,清凌凌的,白天女人們在這兒洗衣裳、喂牲畜,一到晚上,就成了村裏大老爺們的天堂 —— 脫了衣裳往水裏一泡,洗去一天的汗味,再跟夥計們吹牛嘮嗑,是這苦日子裏少有的舒坦。
王大路領着王根生往坑邊人少的地方走,遠處傳來男人們的笑罵聲,夾雜着水聲和蟬鳴。他脫了布褂子,露出背上的舊傷 —— 那是年輕時扛麥捆摔的,一道疤橫在脊梁上,還帶着勞作磨出的厚繭。“撲通” 一聲,他跳進水裏,濺起一片水花,舒服地嘆了口氣:“這天兒,泡會兒水比啥都得勁。”
王根生慢騰騰地脫了衣裳,也下了水。水剛沒過腰,帶着點涼意,卻沖不散他心裏的悶。他靠在坑邊的石頭上,望着遠處漸暗的天色,沒說話。
王大路搓着胳膊上的泥,開口了:“根生啊,這都結婚一二十天了,你還過不來勁嗎?” 他的聲音混在水聲裏,卻透着股認真,“你數數咱村,老李家的三小子都三十五了,還沒說上媳婦;西頭的王二,腿有點瘸,這輩子怕是要打光棍。哪一個後生不盼着有個暖被窩的媳婦,能給家裏添把勁,你這別扭啥勁呢?”
王根生手指劃着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他知道爹說的是實話,這年月,能娶上媳婦就不錯了,多少人連溫飽都顧不上,哪還敢挑三揀四?可他不一樣,他讀過書,在縣城上高中時,見過那些穿着布拉吉、能背詩的女學生,他曾盼着自己的媳婦也能跟他聊《詩經》、說外面的事,可以和他在思想上產生共鳴,而不是只會做農活、做飯的林芝。
“爹,我知道。” 王根生的聲音很低,像被水浸過,“村裏的光棍多,能娶上媳婦不容易。”
“知道你還別扭?” 王大路遊到他身邊,抹了把臉上的水,“林芝哪點不好?幹活利索,對根寶好,對你娘也孝順,昨天還把炸的油渣給根寶拌白糖,自個兒一口沒嚐。這樣的媳婦,你上哪兒找去?”
王根生沒接話。他沒法跟爹說 “我想要個能跟我聊得來的”,爹沒讀過書,一輩子在地裏刨食,在他眼裏,婚姻就是搭夥過日子,能幹活、能生娃就是好媳婦。精神上的契合?那是吃飽了撐的,是奢侈品,在這連肚子都填不飽的年代,沒人會懂。
王大路看着兒子沉默的樣子,心裏也犯嘀咕。他這輩子沒見過啥世面,不懂啥叫 “情愛”,只知道男人得有個家,女人得有個依靠,日子湊在一起過,慢慢就有感情了。他實在想不通,兒子爲啥就跟林芝處不來 —— 不就是臉上有幾顆雀子?又不耽誤幹活,不耽誤生娃。
“根生,爹知道你讀過書,見識比爹多。” 王大路的聲音軟了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可日子不是書裏寫的那樣,不是‘窈窕淑女’就能當飯吃。你娘當年嫁給我,也不是因爲我好看,是因爲我能扛活,能讓她吃飽飯。現在咱家日子剛好點,你可別作,要是林芝走了,你再想找個這樣的媳婦,難!”
王根生抬起頭,看着爹滿是皺紋的臉,看着他背上的舊傷,心裏忽然有點酸。他知道爹是爲他好,知道爹媽盼着抱孫子,盼着家裏能安穩。他也想過跟林芝好好過,可一想到要跟她過一輩子,要跟她聊那些家長裏短、地裏的莊稼,他就覺得喘不過氣。
“爹,我會跟她好好過日子的。” 王根生低聲說,聲音裏沒什麼情緒,“你們放心吧。”
王大路一聽,臉上露出了笑:“這就對了!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慢慢處,就好了。你娘跟我當年,不也吵過?現在不也好好的?” 他以爲兒子想通了,沒注意到王根生眼底的無奈。
王根生沒再說話,只是往水裏縮了縮,直到水沒過胸口。他知道,自己說的 “好好過”,跟爹想的不一樣。爹以爲的 “好好過”,是相互攙扶、過踏實日子;而他的 “好好過”,不過是湊合 —— 不跟林芝吵架,讓爹媽安心,至於心裏的那點盼頭,他只能藏起來,藏到連自己都看不見的地方。
遠處的笑罵聲漸漸小了,天徹底黑了下來,星星掛在天上,映在水裏,一閃一閃的。王大路洗夠了,爬上岸穿衣裳:“走,回去了,晚了該着涼了。”
王根生也跟着上了岸,穿衣裳時,手指碰到了冰涼的布褂子,像碰到了自己的日子 —— 看着還行,卻透着股冷。他跟在爹身後往回走,路上沒說話。他知道,從今晚起,他得學着做個 “好丈夫”,學着湊合過一輩子,哪怕心裏的苦,沒人能懂。
快到院門口時,他看見灶房的燈還亮着,林芝大概還在收拾。他腳步頓了頓,心裏有點復雜,卻還是抬步走了進去 —— 該面對的,終究還是要面對,就算是湊合,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