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鍾未響,內務府大堂已入幽冥地府。
陰風穿廊,鐵鏈輕響,紅綃被鎖在庭柱旁,披頭散發,唇角幹裂,眼中盡是渙散與不甘。
她曾以爲自己藏得夠深,走得夠巧——三封密信悄然遞出,每一字都像毒蛇吐信,咬向楚雲微的命門;可她萬萬沒想到,那些她親手送出的紙頁,早已被人悄無聲息地截下、謄抄、歸位,如同蛛網中掙扎的蟲蛾,自以爲飛出了陷阱,實則從第一根絲線纏上腳尖起,便再無生路。
周文通端坐主位,身着深青官袍,面無表情地展開四封火漆未損的密信,逐字宣讀。
“泄露宮闈私語者,采女楚氏貼身婢女紅綃也。”
“勾結外臣、圖謀聯姻者,乃尚書府嫡小姐楚雲瑤授意,以紅綃爲媒傳遞消息。”
“僞造主子暴斃、意圖擾亂宮禁秩序者……”他頓了頓,目光如刀鋒掃過紅綃,“證據確鑿,供詞俱全。”
滿堂死寂。
唯有炭盆中火星噼啪炸裂,映得人影搖曳,似鬼魅亂舞。
“采女楚氏。”周文通抬眼,“你可願當庭質證?”
衆人屏息。
楚雲微緩緩起身。
她未着華服,僅一襲素色宮裙,發間那枚殘蓮玉簪在昏光下泛着冷芒。
她步履極穩,走過冰冷石磚,卻不看紅綃一眼,只將一本薄冊輕輕置於案上。
《靜瀾軒出入登記簿》。
“自她入浣衣局七日,共進出十二次,其中八次無記錄。”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盤,“請查織造局後巷守夜檔頭口供——是否每回都見她手持‘破損布包’?”
周文通眼神微動,立即下令提審。
不多時,一名須發斑白的老檔頭顫巍巍上堂,作證道:“確有此事……她說布包裏是舊衣要送人,可我聞得一股藥草味,像是斷腸草混了茯苓粉……我貪了些銀錢,便放她夜裏通行……小人該死!”
堂下一陣騷動。
證據鏈閉環。
紅綃臉色慘白,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可就在這時,她忽然抬頭,眼中燃起最後的火焰,嘶聲吼道:“憑什麼?!她升了采女,就把我扔進漿洗房搓麻布!我從小跟她在泥裏爬,睡一張破席,吃一口餿飯,憑什麼她能住瓊華殿,我卻要凍死在北牆根?!”
她死死盯着楚雲微,嗓音扭曲:“楚雲瑤答應給我良籍!許我嫁爲管事娘子!我爲什麼不能選她?!”
一句話,如驚雷炸響。
有人倒吸冷氣。
背叛的理由從來不是金銀,而是人心深處最原始的怨恨——你不公,你忘了我,你踩着我往上走,卻還要我跪着感恩。
周文通皺眉:“所以你寧願賣主求榮?”
紅綃冷笑,淚水卻順着髒污的臉頰滑落:“主子?她連自己都護不住的時候,算什麼主子!我不過想活得好一點,有什麼錯?!”
堂內一片沉默。
楚雲微終於轉身。
她看向紅綃,目光平靜,卻像深淵凝視。
“你可知我娘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她輕聲問。
紅綃一怔。
“她說:‘別讓我的女兒,再被人當成抹布使完就扔。’”
一句低語,卻如利刃剜心。
楚雲微往前一步,聲音依舊清淡,卻字字帶血:“所以我把你調離浣衣局,安排去織坊記檔,是有意給你一條生路——可你想要的,從來不是活路,是踩着我屍骨往上爬的梯子。”
她從袖中取出那半朵殘蓮玉簪,輕輕放在案上。
玉質溫潤,斷裂處已被細細磨平,邊緣鋒利如刃。
“這簪子,本是要給你做嫁妝的。”
空氣仿佛瞬間凍結。
紅綃瞳孔驟縮,渾身劇震。
她記得——那年冬夜,楚夫人病重,將另一半簪子交給楚雲微,低聲說:“將來給紅綃也配一副,讓她風風光光嫁出去。”
那是她一生中聽過最暖的話。
可如今,這半簪殘玉靜靜躺在公堂之上,像一把剖開過往的刀,割開了所有僞裝的情分。
她不是沒被愛過。
她是選擇了不信。
選擇了用背叛去賭一個不屬於她的未來。
而現在,那個曾許諾要帶她走出泥濘的人,親手將她釘在了恥辱柱上。
“我不信……”她喃喃,“你說你會護我周全的……你說我們永遠是一條船上的人……”
楚雲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已無波瀾。
“船要沉了,我拉你上岸,你卻轉身去鑿船板。”
她轉身離去,不再多看一眼。
周文通沉聲宣布:“紅綃犯欺君、通敵、謀害主上之罪,依律當斬,午時三刻,西角門行刑。”
鐵鏈拖地的聲音漸遠。
楚雲微立於內務府門外,寒風撲面,吹起她鬢邊碎發。
遠處天際,晨霧未散,宮燈將熄。
她仰頭望着紫宸殿方向,那裏依舊沉寂,仿佛昨夜那道穿透宮牆的視線從未存在。
可她知道,有人在看。
有人在等她犯錯。
而她剛剛,用一場滴水不漏的審判告訴所有人——
她不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她是執棋之人。
風未止,棋未終。
她的手緩緩撫上發間玉簪,指尖微涼。
下一局,該輪到誰了?午時三刻,刑場鼓響。
三聲悶雷般的鼓點砸在宮牆之上,驚起檐角銅鈴一陣輕顫。
西角門空地早已圍滿宮人,或藏於廊下,或倚在高台,交頭接耳,目光灼灼。
紅綃披着褪色的粗布囚衣,雙膝跪在雪地中,鐵鏈纏臂,發絲凌亂如枯草。
行刑官手握鬼頭刀,刀鋒映着蒼白日光,寒意刺骨。
楚雲微立於內務府東閣二樓窗後,指尖輕扣窗櫺,眸光沉靜如古井。
她看着那曾與自己同床共枕、共飲一碗冷粥的少女,在風雪中顫抖得如同秋葉。
她的視線落在紅綃幹裂的唇上——那裏曾爲她試過毒湯,也曾笑着說:“姑娘若成了主子,我便是頭等大丫鬟。”
可人心不是誓言鑄的,是欲望堆的。
就在劊子手抬刀瞬間,她忽然啓唇:“停。”
聲音不大,卻穿透風雪,清晰落入場中。
衆人心頭一震。周文通側目望來,一名小太監疾步奔下樓傳令。
刀懸未落。
楚雲微緩步走下石階,素裙拂雪,步履無聲。
她手中捧着一杯清水,熱氣嫋嫋,在這凜冬裏像是一縷不合時宜的溫柔。
她走到紅綃面前,蹲下身,將杯遞出。
“喝完它,走得幹淨些。”
紅綃渾身一顫,抬起渾濁淚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想笑,卻只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最終顫抖着接過杯子,指節泛白。
“姑娘……我真的……恨過你嗎?”
風卷殘雪,掠過兩人之間。
楚雲微靜靜望着她,眼神沒有憐憫,也沒有怨懟,只有徹骨的清醒。
“你不恨我。”她輕聲道,“你恨的是那個永遠翻不了身的自己——生來低賤,掙扎半生,卻連一次體面的選擇都沒有。你以爲投靠嫡小姐就能翻身,以爲嫁給管事就是登天,可你忘了,踩你最狠的,從來不是我,是這個把你當好材的世界。”
紅綃怔住,淚水滾落,砸進杯中。
她張了張嘴,似要辯解,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只聽見“哐當”一聲,瓷杯墜地碎裂,水漬洇開在雪上,轉瞬結冰。
楚雲微起身,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鼓聲再起,刀光一閃,鮮血噴涌而出,濺上潔白積雪,如梅花驟綻。
她站在閣樓盡頭,閉目片刻,呼吸平穩,心湖無波。
那一瞬閃過的痛楚被她壓入骨髓深處——不是爲紅綃死,而是爲那段真心換背叛的過往畫上句號。
睜開眼時,她已是執棋者,而非局中人。
周文通悄然走近,遞上一份黃絹文書,聲音低沉:“貴妃昨夜奏請徹查‘采女用人失察’,參你馭下無方,縱婢通敵。陛下批了六個字——‘交內務府復核’。”
楚雲微接過,指尖撫過那熟悉的筆跡,唇角緩緩揚起一抹冷笑。
風暴未歇,敵人已開始反撲。
她早知如此。
紅綃不過是第一枚倒下的棋子,幕後之人不會善罷甘休。
而這一紙批文,看似中立,實則放任內務府深挖細究——既是試探她的根基,也是逼她暴露手段。
正合她意。
當夜,靜瀾軒燭火幽微。
楚雲微親手焚盡所有舊物:兒時繡鞋、母親遺留的琴譜殘頁、紅綃替她縫補過的舊帕……烈焰吞沒往昔,唯獨那半枚殘蓮玉簪被她取出,嵌入一只新制烏木匣的暗格之中。
匣底刻着一行小字:“情已爲餌,信息爲刃。”
她提筆在密錄冊上添下一句:
“信任須有代價,背叛必付利息。”
窗外月光如霜,照見她眼底深處那一絲尚未熄滅的痛楚——她不再是那個相信“共苦難必共富貴”的少女。
而就在此時,綠枝急奔而來,喘息未定:“趙公公說,丙字庫灰燼中新發現了半頁賬單!寫着——‘天啓七年七月廿三,支出龍骨粉三錢,柳氏院領’!”
楚雲微執筆的手猛然一頓。
柳氏院……那是母親生前居所的舊稱。
她緩緩抬頭,眸光如刃,直刺黑暗深處。
母親當年所奏之曲,竟與藥物有關?
真正的謎底,或許不在樂譜,而在藥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