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藤峽谷,與其說是一處地理名詞,不如說是一座正在被緩慢消化的、巨大的墳墓。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鐵鏽、腐肉和不知名草木汁液混合發酵後的獨特氣味,粘稠得如同膠水,糊在人的口鼻之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團浸滿了絕望的棉絮。
峽谷兩側的石壁,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暗紅色,無數碗口粗細的血色藤蔓,如同一條條巨大的、不斷蠕動的血管,攀附其上。它們在夜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這峽谷飢餓時,從腹腔深處發出的渴望低語。
秦凡被安置在了一處臨時開辟出的山洞裏。這裏,是“尖刀第三隊”最後的據點。
山洞不大,光線昏暗,數十名青雲宗弟子或坐或臥,擠在一起。大部分人都帶着傷,濃重的藥味和壓抑的呻కి吟聲,構成了這絕望空間的主旋律。
秦凡的“蘇醒”,並未引起太多波瀾。在這人人自危的環境裏,一個“重傷員”的死活,早已不那麼重要。
他只是一個縮影,是這數十名被困者共同命運的縮影。
林清婉和那支精銳小隊的隊長,一個名叫高遠、神情倨傲但眉宇間難掩疲憊的築基初期修士,正在洞口低聲而激烈地爭論着。
“林師妹,你們帶來的補給雖然解了燃眉之急,但終究是杯水車薪!那‘九鬼鎖魂陣’不破,我們所有人都得被困死在這裏,活活耗盡靈力而亡!”高遠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其中的焦躁卻顯而易見。
他和他帶領的“尖刀第三隊”,本是內門中的精英,心高氣傲,何曾受過這等被當做籠中困獸的屈辱。
“強攻不可取。”林清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秦凡能聽出其中蘊含的一絲疲憊,“我們已經試過三次了,除了徒增傷亡,根本無法撼動那陣法分毫。‘鬼手’那魔頭奸猾似鬼,必然在陣法周圍設下了重重埋伏,我們現在沖出去,正中其下懷。”
高遠怒道:“那又能如何?難道就這麼坐以待斃?等到宗門主力發現我們失聯,再派人來救援?黃花菜都涼了!”
林清婉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高遠說的是事實。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指望救援,是最不現實的想法。
山洞內的氣氛,愈發壓抑。
絕望,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每一個人都牢牢地籠罩其中。
秦凡躺在角落裏,用那張破爛不堪的衣袖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他看似在虛弱地“養神”,但他的大腦,卻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
高遠對“九鬼鎖魂陣”的描述,與他腦海中《陣法初解》裏的諸多知識,正在飛速地進行着比對、分析、重構。
“以生魂爲引,以地煞爲基,引動九方鬼氣,鎖絕生機……這確實是魔道陣法中極爲歹毒的一門,但其根基,依舊脫不開一階陣法的範疇。”
“《陣法初解》中記載,凡陣法,必有其‘眼’。陣眼,是整個陣法能量流轉的核心樞紐,也是其最脆弱的命門所在。”
“‘九鬼鎖魂陣’這種邪陣,其陣眼必然隱匿至深,且多半會用一些極具迷惑性的事物來僞裝。比如,一塊普通的石頭,一棵枯死的血藤,甚至……一具被當做陣基的屍體。”
秦凡的思維,如同一道閃電,在黑暗中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有了一個模糊的思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破局之法。
但是,他該如何將這個思路,傳遞出去?
直接說?一個鍛體四重的“重傷員”,突然對高階魔道陣法侃侃而談?這比他用木劍廢掉一個築基修士的眼睛還要荒謬!暴露的風險太大,與他的“苟”道背道而馳。
可是,不說?難道真的要和這幾十號人一起,在這裏活活被耗死?
秦凡的內心,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掙扎。
這已經超出了簡單的“趨利避害”範疇,而是上升到了“生死存亡”的抉擇。
就在他天人交戰之際,洞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隨即,幾聲淒厲的慘叫響起,又很快被掐斷。
是黑煞宗的魔頭,在用這種方式,對他們進行心理上的壓迫和挑釁!
山洞內的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幾個年輕的外門弟子,甚至已經開始小聲地啜泣起來。
高遠和林清婉的臉色,也變得愈發難看。
不能再等了!
秦凡心中一橫,做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他要“說”出那個秘密,但要用一種最“合理”、最“安全”、最符合他當前“人設”的方式!
他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額頭上滲出豆大的冷汗,牙齒打着顫,發出“咯咯”的聲響。
“好……好冷……”他開始說胡話,聲音微弱而含糊,充滿了病態的囈語,“好多……好多影子……在……在看着我……”
他這突如其來的異狀,立刻吸引了旁邊幾名弟子的注意。
“秦師弟?秦師弟你怎麼了?”有人關切地問道。
秦凡卻仿佛沒有聽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的雙眼半睜半閉,瞳孔渙散,仿佛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幻象。
“別……別過來……”他胡亂地揮舞着手臂,“眼睛……好多眼睛……石頭裏……藤蔓上……還有……還有那具屍體上……都有眼睛……在盯着……盯着陣法……”
“陣法……有眼睛……”
“不能……不能碰……一碰……就都完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充滿了精神錯亂般的胡言亂語。
大部分弟子,都只當他是因爲傷勢過重,加上被黑煞宗的邪氣侵染,產生了幻覺,開始說胡話了,眼中紛紛露出同情之色。
高遠更是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喝道:“吵什麼!把他弄暈,別影響其他人!”
然而,一直沉默不語的林清婉,在聽到秦凡那顛三倒四的囈語時,那雙清冷的眸子,卻驟然一縮!
眼睛!
陣法有眼睛!
石頭裏……藤蔓上……屍體上……
這幾個看似毫無關聯的詞匯,如同幾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她腦中所有的迷霧!
陣眼!
這個幾乎快要被她忽略的名詞,猛地跳了出來!
她猛地轉過頭,死死地盯着那個依舊在“說胡話”的秦凡。
是他!又是他!
這個渾身是謎的外門弟子,又一次,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指出了問題的關鍵!
他真的是在說胡話嗎?還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己傳遞着某種至關重要的信息?
林清婉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秦凡剛才那幾句顛三倒四的話,在心中反復咀嚼。
“石頭……藤蔓……屍體……”她結合着之前探查到的峽谷地形,以及對“九鬼鎖魂陣”特性的理解,一個大膽而清晰的計劃,開始在她腦海中飛速成型!
“高師兄!”林清婉突然開口,聲音中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決然,“強攻確實不可取,但坐以待斃,更是死路一條!我們必須主動出擊,破掉那‘九鬼鎖魂陣’!”
高遠一愣,隨即冷笑道:“林師妹,你莫不是被這小子的胡話給說動了?破陣?我們連陣法的邊都摸不到,如何破陣?”
“陣法的力量,來源於陣眼。”林清婉語速極快,眼神銳利如刀,“‘九鬼鎖魂陣’這種邪陣,必然需要實體陣眼來錨定地煞鬼氣!而這些陣眼,爲了不被輕易發現,必然會僞裝成環境中不起眼的事物!”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洞外那片血色的藤蔓和嶙峋的怪石,一字一句地說道:“比如,一塊特定的石頭,一截枯死的血藤,或者……一具被當做祭品的屍體!”
她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將秦凡的“囈語”,用一種條理清晰、邏輯縝密的方式,復述了出來!
高遠臉上的冷笑,瞬間凝固了。
他不是傻子,身爲內門精英,對陣法自然也有所涉獵。林清婉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讓他茅塞頓開!
是啊!他們之前只想着如何用蠻力去對抗陣法的力量,卻忽略了從根源上將其破壞!
“可……可就算真有陣眼,我們又如何能找到?又如何能靠近並將其破壞?鬼手那魔頭,必然派了重兵看守!”高遠依舊有些遲疑。
“所以,我們需要一次佯攻。”林清婉眼中閃爍着智慧與決斷的光芒,“由你,帶領大部分弟子,從正面發動最猛烈的攻擊,吸引鬼手和他手下主力的注意!”
“而我,則帶領一支精銳小隊,趁亂潛出,繞道從側翼,去尋找並摧毀那些可能存在的陣眼!”
這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劃!
佯攻的隊伍,將要承受黑煞宗主力最猛烈的炮火,九死一生!
而負責突襲的小隊,更是要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發現,同樣是萬劫不復!
但,這是他們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高遠沉默了。他看着林清婉那張清冷但堅定的臉,又看了看山洞內那些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之火的同門,最終,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就這麼辦!林師妹,你需要哪些人手?”
林清婉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了那個已經停止了囈語,蜷縮在角落裏,“虛弱”地昏睡過去的秦凡身上。
她的眼神,變得異常深邃。
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山洞內每一個人的耳中。
“高師兄,你的幾位師弟實力強勁,借我兩人。另外……”
她頓了頓,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直抵秦凡的靈魂深處。
“……另外,把秦凡也帶上。”
此言一出,滿洞皆驚!
“什麼?林師姐,秦凡他傷得那麼重,怎麼能……”張三失聲叫道。
高遠也是一臉錯愕:“林師妹,你莫不是瘋了?帶上這麼一個累贅,我們……”
“他不是累贅。”林清婉打斷了高遠的話,語氣依舊平淡,但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堅定。
她看着依舊在“昏睡”的秦凡,一字一句地說道:
“既然是他,在‘夢’中‘看’到了那些‘眼睛’。”
“那麼,或許也只有他,那異於常人的‘直覺’,能再次在最關鍵的時刻,爲我們……指引出真正的生路。”
秦凡的心,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徹底涼了半截。
他千算萬算,用最“苟”的方式,將破局之法傳遞了出去,卻怎麼也沒算到,自己竟然會因此,從一個安全的“後方傷員”,被強行“提拔”成了沖鋒在最前線的“關鍵人物”!
這……這他媽叫什麼事啊!
他想拒絕,他想繼續裝死。
但林清婉那清冷的、仿佛已經洞察了一切的目光,如同一柄無形的利劍,死死地將他釘在了原地,讓他所有的“表演”,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得選了。
他被自己,親手推上了風口浪尖。
從一個棋手,變成了一枚……帶血的、身不由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