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衍垂眸:“秦將軍真是深明大義。那你說,殺害李旺全家的凶手,該如何處置?”
秦煜面色不變:“若真有人爲此滅口,自然該依法嚴懲。只是...”
他看向墨衍,目光銳利,“王爺又何以證明,這不是有些人爲了替張啓遠脫罪,而故意設計的苦肉計呢?”
“王爺息怒。”蘇婉清適時開口,聲音柔婉動聽。
“煜哥哥心直口快,並非有意頂撞王爺。只是此事確實蹊蹺,李旺作證後又全家遇害,難免讓人生疑。”
她抬起盈盈淚眼,悲天憫人地說道:
“七條人命啊...就這樣沒了。王爺,無論是誰下的手,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行爲,都令人發指。”
“還望王爺嚴查真凶,還死者一個公道。”
凌曜語氣平淡無波:“蘇小姐說得對,視人命如草芥的行爲,確實令人發指。”
“只是不知,在蘇小姐看來,爲了大義而犧牲的人命,是否就比因私欲而犧牲的人命,更加高貴?”
蘇婉清臉色微變,隨即恢復如常,垂眸道:“國師大人此言差矣,人命都是無價的。只是...有時爲了更大的善,不得不做出艱難的選擇。”
“是嗎。”凌曜輕笑一聲,不再言語。
秦煜將蘇婉清護在身後,直面墨衍:“王爺若沒有其他事,末將告退。”
待兩人離去後,凌曜直接開口:“現在你該明白了,爲何本座說他們是絕配。”
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宮牆,看到那對相攜離去的背影。
“一個高舉道德大旗,一個身披聖母光環。”
凌曜輕輕嗤笑,“殺人都能殺得如此理直氣壯,倒也是種本事。”
“對付這種人,殺回去!”
…
儀正殿內,燭火搖曳,將少年天子墨宥單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磚地上。
已是二更天,殿內除了朱筆劃過奏折的沙沙聲,便只剩下角落鎏金獸耳爐裏龍涎香靜靜焚燒的微響。
墨宥身着明黃常服,卻掩不住眉宇間那份與年齡不符的沉鬱。
他正凝神批閱着案頭的奏章,每一筆落下都帶着幾分刻意練習出的沉穩。
太監總管王禮垂手靜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如同殿內一尊精致的擺設。
忽然,墨宥運筆的手猛地一頓。
他目光死死鎖在剛剛翻開的一份刑部呈報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並非尋常請示,而是一份斬立決的案卷歸檔錄副,上面清晰地寫着:犯官張啓遠,貪瀆軍餉,證據確鑿,已於午時三刻,驗明正身,押赴刑場,斬訖。
“荒唐!”
一聲壓抑着無盡怒火的低吼打破了殿內的死寂。
墨宥猛地將手中的朱筆狠狠擲出,殷紅的墨汁在奏折上濺開,猶如泣血。
他霍然起身,雙臂猛地一揮,將御案上幾本稀薄的奏折全部掀翻!
“這是什麼?讓朕下旨?這分明是直接通知朕!”
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年輕的臉龐漲得通紅,眼中燃燒着被羞辱的火焰。
“聖旨已下?誰的聖旨?!朕的朱批在哪裏?朕的印璽何在?!”
“譁啦啦——” 奏折散落一地。
儀正殿內,所有侍立的太監宮女瞬間面無血色,齊刷刷地跪倒一地,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面,瑟瑟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偌大的宮殿,只剩下少年皇帝粗重的喘息聲。
王禮眼皮一跳,迅速而無聲地打了個手勢。
如同受驚的鵪鳥,宮人們立刻屏着呼吸,弓着身子,用最快的速度悄然後退,消失在殿外的陰影裏。
轉瞬之間,殿內只剩下二人。
王禮這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拾起滾落在地的朱筆,又將一盞溫熱的茶輕輕放在狼藉的案幾邊緣。
“陛下,請息怒。龍體要緊。”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着一種歷經風霜的安撫力量。
墨宥胸口劇烈起伏,他猛地轉頭看向王禮,那雙尚且清澈的眸子裏,此刻充滿了迷茫、憤怒和一種深可見骨的無力感。
“息怒?王禮,你告訴朕,朕該如何息怒?” 他聲音沙啞,帶着一絲哽咽。
“張啓遠…那是朕破格提拔爲兵部侍郎的人!朕還記得他談及邊鎮軍需改革,是何等的慷慨激昂!就算他當真罪該萬死,也該由朕御筆親批,三司會審,明正典刑!”
他踉蹌一步,指着地上那份刺眼的文書,幾乎是嘶吼出來:
“貪墨軍餉?罪證確鑿?這分明是殺人滅口,是構陷!是他們在警告朕,警告任何想觸碰他們利益的人!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命令,一顆人頭落地!朕這個皇帝…朕這個皇帝到底算什麼?!”
他頹然坐回龍椅,寬大的椅背更襯得他身形單薄。
憤怒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現實和無邊的倦怠。
“王禮,你說,朕坐在這儀正殿,披着這身龍袍,批閱這些零星的奏章…究竟有什麼意思?” 少年天子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自嘲。
“一個堂堂兵部侍郎的生殺大權,朕都掌握不了。朕知曉之時,人已成斷頭之鬼!這天下,他們究竟將朕置於何地?”
殿內燭火噼啪一聲輕響,映照着墨宥蒼白而疲憊的臉。
龍椅之下,是散落的奏章和無可辯駁的昭示着他傀儡地位的證據。
王禮沉默地站着,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
這深宮重重,皇座之下,暗流洶涌,少年的帝王,正用他尚未堅硬的肩膀,獨自承受着這名爲天下的重壓與屈辱。
他的親政之路,似乎比這殿外的夜色,還要漫長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