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晚星沒有聯系任何律師。
她穿了一身簡約幹練的白色西裝套裙,長發束在腦後,自己開車,將那個裝滿了證據的文件盒,親自送到了市人民法院的立案庭。
負責接待她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戴着眼鏡的女法官助理,姓王。
她接過材料,看到訴訟請求時,眉頭習慣性地皺了一下。
這種豪門爭奪撫養權的案子,她見得多了,大多是一地雞毛。
她公式化地開口:“被告,你的答辯狀和相關證據,我們收到了。關於原告訴求……你這邊有什麼需要補充說明的嗎?”
“王老師,我的所有說明,都在這些材料裏了。”林晚星的聲音清晰而平靜。
“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希望我的生活,不要再被無關的人打擾。”
“我拒絕任何形式的庭外調解。”
王助理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
眼前的女人,氣質清冷,眼神堅定,沒有她預想中的任何歇斯底裏或者以淚洗面。
她點了點頭,將材料收好:“好的,我明白了。我們會依法處理。”
林晚ver star謝,轉身離開,沒有一絲留戀。
陽光下,她的背影挺拔而決絕,像一株在廢墟之上,重新破土而出的白楊。
王助理看着她離開,低頭開始翻閱那疊厚厚的證據。
當她看到那張《引產手術同意書》和上面觸目驚心的診斷說明時,她的手,停住了。
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再三確認上面的日期和籤名。
良久,她發出一聲極低的嘆息,其中夾雜着壓抑不住的怒火。
她拿起電話,撥通了原告代理律師的號碼。
“喂,是顧景深先生的代理律師嗎?我是市法院的王芳。”
“關於你們提交的撫養權糾紛一案,現在有新的情況。”
“請你立刻通知你的當事人,顧景深先生,明天上午九點,帶上他本人身份證,來法院一趟。”
“我們需要當面核實一些……基礎事實。”
電話那頭的律師顯然沒料到,還在追問是什麼“基礎事實”時,王助理已經冷冷地掛斷了電話。
她看着桌上那份荒唐的訴狀,從業二十多年,第一次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惡心。
搶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這已經不是無知,而是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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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氏集團,總裁辦公室。
顧景深煩躁地扯開領帶,將一份籤好的文件扔給高宇。
自從蘇曼柔早產住院後,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極度壓抑的暴躁狀態中。
醫院那邊,孩子依舊在保溫箱裏,每天的費用是個天文數字,情況卻不見好轉。
蘇曼柔醒來後,整日以淚洗面,一提到孩子就情緒崩潰,醫生建議他少去刺激她。
公司裏,董事會那幫老頭子對他近期的狀態頗有微詞,股價的波動讓他們坐立不安。
而他支付給“Aurora”的那筆巨額尾款,更是成了他們口誅筆伐的焦點。
所有的事情都亂成一鍋粥。
唯一能讓他感到一絲掌控感的,就是那份遞交給法院的訴狀。
他幾乎能想象到林晚星接到傳票時,驚慌失措的樣子。
她一定會來求他。
只要她肯低頭,肯把孩子還給他,他可以既往不咎。
甚至……可以給她一筆足夠優渥的補償。
他需要那個孩子。
那個健康、強壯、屬於他和林晚星的孩子。
那仿佛是他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能證明他過去的一切並非全是錯誤。
能讓他從逼死自己孩子的悔恨中,獲得一絲喘息。
“顧總,您的代理律師打電話過來。”高宇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法院那邊通知您,明天上午九點,需要您親自過去一趟,核實一些情況。”
“讓她去不就行了?”顧景深不耐煩地揮揮手。
“律師說,法院那邊指名道姓,必須您本人到場。”高宇補充道,“聽律師的口氣,法院的態度似乎……很強硬。”
強硬?
顧景深冷笑一聲。
海城的地界上,還有人敢對他用“強硬”這個詞?
他倒要看看,他們要核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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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九點,顧景深在一衆保鏢的簇擁下,走進了市人民法院。
他刻意穿了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試圖用這種外在的體面,來掩蓋內心的焦灼。
接待他的,依舊是那位姓王的法官助理。
她將顧景深請進一間小小的調解室,房間裏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沒有他想象中的陣仗,也沒有林晚星的身影。
“顧先生,請坐。”王助理的態度不冷不熱。
她將一份文件推到顧景深面前。
“這是被告方,也就是林晚星女士,提交的答辯狀和相關證據。”
“在正式立案前,按照程序,我們需要向你核實幾個最基本的問題。”
顧景深沒有去看那份文件。
他靠在椅背上,雙臂環胸,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
“有什麼問題,你問我的律師就行了。”
“抱歉,顧先生。”王助理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
“接下來的問題,只能由你本人回答。”
“請你正面回答,是,或者不是。”
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房間裏異常清晰。
“第一個問題。你與林晚星女士,於今年除夕夜,也就是X年X月X日,協議離婚,是否屬實?”
“是。”顧景深皺了皺眉,不明白她問這個幹什麼。
“第二個問題。籤署離婚協議時,林晚星女士已懷孕七月有餘,你對此是否知情?”
“是。”
“第三個問題。離婚協議中,你是否要求林晚星女士淨身出戶,放棄所有婚內財產分割權利?”
“是又怎麼樣?”顧景深終於有些不耐煩了,“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跟這個案子有什麼關系?”
“有沒有關系,法律自有判斷。”王助理沒有理會他的質問,繼續用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
“第四個問題,也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顧先生,你是否知曉……”
“你在此次訴訟中,要求獲得撫養權的‘婚生子’……”
“已於X年X月X日,在海城市第一人民醫院……”
“由其母親林晚星女士籤字,進行了引產手術……”
“已於當日,確認死亡?”
引產手術……死亡……
這幾個字,像一顆顆炸雷,在顧景深的耳邊轟然炸響。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撐着桌子,身體前傾,死死地盯着王助理,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你胡說八道!這不可能!”他咆哮道。
“這是她僞造的!是她爲了報復我,僞造的假證明!”
“她把我的孩子藏起來了!”
他的反應,和王助理預想的一模一樣。
她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將另一份文件,推到了他面前。
那是醫院出具的、蓋着鮮紅公章的醫療證明復印件。
“顧先生,僞造國家級三甲醫院的醫療死亡證明,並加蓋公章,是重罪。”
“我相信林晚星女士作爲一名奉公守法的公民,不會這麼做。”
“我們法院也已經通過官方渠道,向市第一人民醫院核實了這份證明的真實性。”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字字如刀。
“所以,在你繼續堅持你的訴訟請求之前,我必須提醒你。”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第四十二條規定,女方在懷孕期間、分娩後一年內,男方不得提出離婚。你的行爲,已經涉嫌違法。”
“其次,你明知女方懷孕七月,仍以脅迫手段,令其籤署不平等的離婚協議,並導致其後續精神崩潰,做出引產的極端選擇。”
“從法律和人道主義上講,你對這個孩子的死亡,負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責任。”
“現在,你卻以‘尋回孩子’爲名,濫用司法資源,對受害人進行二次騷擾和傷害。”
“顧先生,你確定,你還要繼續這個訴訟嗎?”
王助理說完,抬起頭,目光如炬,直視着他。
顧景深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違法?
責任?
騷擾?
傷害?
這些冰冷的、審判性的詞匯,從一個代表着國家法律威嚴的公職人員口中說出,和他從林晚星那裏聽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分量。
他不是在跟一個女人爭吵。
他是在跟法律對峙。
而他,輸得一敗塗地。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向後退去,撞到了椅子,狼狽地跌坐在地。
他嘴裏還在喃喃自語,“她騙我的……你們都騙我……”
他不願意相信。
一旦相信,就等於承認,他不僅是個混蛋,還是個罪人。
他不僅逼走了妻子,還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孩子。
這個認知,足以將他引以爲傲的所有自尊和體面,碾得粉碎。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王助理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語氣裏終於帶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顧先生,我個人建議你,撤訴吧。”
“否則,一旦正式開庭,這些證據都會成爲庭審記錄,向社會公開。”
“我想,顧氏集團的董事會和股民們,應該不太希望在財經新聞的頭版上,看到自家總裁這些‘光輝事跡’。”
說完,她不再看這個已經形同精神崩潰的男人,轉身離開了調解室。
房間裏,只剩下顧景深一個人。
他像一灘爛泥,癱在地上。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他昂貴的西裝上,卻照不進他那片已經徹底暗無天日的內心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像個提線木偶一樣,顫抖着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他劃開屏幕,手指在通訊錄上滑動了很久,終於找到了那個他從未主動撥打過的號碼。
產科主任,趙醫生。
他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能將他從這個地獄裏拉出來,或者,將他徹底推下去的答案。
他按下了撥號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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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背景音裏一片嘈雜。
“喂,哪位?”趙醫生的聲音帶着一絲不耐和疲憊,顯然剛從一台緊張的手術中下來。
“……是我,顧景深。”顧景深的聲音嘶啞幹澀,像生了鏽的鐵片在摩擦。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隨即,趙醫生的聲音冷了下來:“顧先生?你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如果是爲了你太太蘇女士的病情,請你直接去問她的主治醫生。”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公事公辦的疏離。
“不……不是她。”顧景深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緊緊攥着手機,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趙醫生,我……我想問你一件事。關於林晚星……我的前妻。”
“林晚星?”趙醫生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冷笑了一聲,“你還有臉提她?顧景深,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她是不是……真的……”顧景深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那幾個字,他怎麼也問不出口。
“真的什麼?真的把孩子打掉了嗎?”趙醫生替他說了出來,語氣尖銳而冰冷。
“是!沒錯!”
“是我親手做的手術!”
“七個半月的胎兒,已經成型了,各項指標都非常健康!”
“你滿意了嗎?!”
最後那句質問,如同驚雷,在顧景深的腦海中炸開。
“爲什麼……”他靠着冰冷的牆壁,無力地滑坐下去,聲音裏充滿了絕望的迷茫,“她爲什麼要這麼做……那是她的孩子啊……”
“她爲什麼這麼做?”電話那頭的趙醫生,仿佛被他這句無恥的問題徹底激怒了,壓抑已久的怒火瞬間爆發。
“顧景深!你他媽有臉問我她爲什麼這麼做?!”
從業幾十年,始終保持着醫生的冷靜和克制,這是他第一次,在電話裏對一個病人家屬爆粗口。
“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醫院?”
“大年三十剛過完的凌晨,一個人,提着一個行李箱,臉色白得像鬼!”
“她拿着你籤好字的離婚協議,平靜地告訴我,她要做引產手術!”
“我們所有人都在勸她!護士長抱着她哭,說孩子是無辜的,讓她再考慮考慮!”
“你知道她怎麼說嗎?”趙醫生的聲音在發抖,那是混雜着憤怒和心痛的顫抖。
“她說:‘醫生,求求你們了。我沒有家了,我給不了他一個完整的家。’”
“‘他的父親,在大年夜,當着我這個懷孕七個月的妻子的面,帶回了另一個懷孕的女人。’”
“‘他說我的存在讓他惡心。’”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面對這樣不堪的處境,我不想他將來被人指着鼻子說,他有一個不被父親期待、被家族拋棄的出身。’”
“‘與其讓他將來活在怨恨裏,不如現在,我帶他走。長痛不如短痛。’”
趙醫生每復述一句,顧景深的心就被凌遲一刀。
那些話,他甚至能想象出林晚星說這些話時的表情。
一定是平靜的,決絕的,就像她籤署離婚協議時一樣,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慌。
“顧景深,你問我爲什麼?你應該問問你自己!”趙醫生的聲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一刀一刀地扎進他最脆弱的神經。
“是你!是你這個自私、冷血、愚蠢的男人!”
“親手把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推進了手術室!”
“你用最惡毒的語言,最殘忍的方式,殺死了你的親生骨肉!”
“現在,你還有臉來問我爲什麼?!”
“我……”顧景深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不是爲了報復他。
她只是……絕望了。
她只是想用這種最慘烈的方式,保護她的孩子,不受他這個“眼盲心瞎的父親”和那個“惡心的小媽”的傷害。
而他,竟然還以爲她在耍手段,在博取同情,甚至跑到法院去狀告她藏匿孩子。
他都幹了些什麼……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悔恨和痛苦,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人狠狠地攥住,然後用力撕扯,鮮血淋漓。
他想起那個大年夜,她站在廚房裏的背影,溫柔地撫摸着孕肚。
他想起她拿着B超單,興奮地告訴他,寶寶很健康。
他想起她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默念着“寶寶,別怕,媽媽帶你走”時,那無聲滑落的眼淚。
那個孩子……
那個會聽着設計課錄音,跟着音樂節奏動的,健康活潑的孩子……
是他殺了他。
“噗——”
一股腥甜的液體猛地從喉嚨裏涌了上來,他控制不住地噴了出來。
鮮紅的血液,濺在他純白的手機屏幕上,刺目驚心。
“喂?顧景深?你怎麼了?”電話那頭的趙醫生似乎聽到了異樣的聲音,語氣緩和了一些。
可是顧景深已經聽不見了。
他的世界,在天旋地轉。
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色塊。
王助理冰冷的臉。
趙醫生憤怒的聲音。
林晚星決絕的背影。
蘇曼柔倒在血泊中的樣子。
還有保溫箱裏那個像貓崽一樣脆弱的嬰兒……
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像一個荒誕的旋渦,將他拖入無盡的黑暗。
手機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屏幕上那抹鮮紅的血跡,是他所有罪孽的最終審判。
“砰。”
他高大的身體,重重地倒在了冰冷堅硬的地板上,徹底失去了知覺。
“顧總!”
“快來人啊!顧總暈倒了!”
門外,一直焦急等候的高宇和保鏢們聽到聲響,立刻破門而入。
當他們看到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顧景深時,整個法院大樓,瞬間被一片驚恐的呼喊聲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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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極光角別墅。
林晚星剛剛結束了和菲利普的視頻會議。
菲利普對她爲“重生”系列拍攝的宣傳片非常滿意,並正式邀請她飛往瑞士,參與品牌下一季度的全球戰略發布會。
“晚星,我覺得你不僅可以做設計師,完全可以出道當明星了!”林曉冉抱着平板,看着宣傳片裏那個在阿爾卑斯山雪光下,氣質清冷、光芒萬丈的林晚星,滿眼都是小星星。
“你看這評論,都在問這個神仙姐姐是誰,比一線明星還有範兒!”
林晚星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走到窗邊,看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深吸了一口帶着鹹味的海風。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條來自寰宇法務部的消息。
【林小姐,法院方面剛剛傳來消息,原告顧景深已於今日上午,在法院調解室內,當場撤訴。】
撤訴了。
林晚星看着這條消息,心中沒有喜悅,也沒有快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這場從年夜飯開始的漫長鬧劇,終於,要畫上句號了。
她知道,顧景深撤訴,不是因爲他良心發現,而是因爲,他終於被迫相信了那個他一直不願面對的真相。
也好。
從此以後,山高水遠,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