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明天還要重復那枯燥難熬的兩個小時打坐,沈十安如臨大敵。
爲了杜絕一切因睡眠不足而導致“修行失敗”的可能性,她下定決心,要拿出備考般的毅力。
當晚,不到九點,她便罕見地主動關閉了手機,將其塞到枕頭底下,杜絕了一切外界幹擾。
躺在硬板床上,她強迫自己清空雜念,心中默念“早睡早起,不打瞌睡”,竟也真的在寺院的萬籟俱寂中,比往常更早地沉入了夢鄉。
然而,決心是堅定的,身體的本能卻是頑固的。
次日清晨,晨鍾依舊在四點半準時撞響。
沈十安掙扎着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完成洗漱,踏着星光走向大雄寶殿。
踏入殿門,她幾乎是憑借着肌肉記憶,熟門熟路地溜達到那個最拐角、最靠牆的“專屬位置”。
心裏還惦記着待會兒的“硬仗”,她決定充分利用這早課時間,再給自己補個高質量的回籠覺。
於是,在莊嚴肅穆的誦經聲和規律的木魚磬音中,她背靠着冰涼堅實的牆壁,腦袋一點一點,很快便再次會了周公,睡得比旁邊虔誠誦經的師父們還要“投入”。
早課結束,吃完簡單的早飯,她深吸一口氣,抱着一種“壯士一去兮”的悲壯心情,再次走向大雄寶殿。
空闊的殿內,那個青灰色的身影果然已經在了,依舊背對着殿門,立於佛前,仿佛亙古以來便站在那裏。
“住持。”十安收斂心神,走上前,合掌躬身,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畢恭畢敬。
蔣時序聞聲轉過身,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依舊是那副看不出情緒的樣子,只微微頷首,示意她坐下。
十安依言在昨天的蒲團上盤腿坐好,努力模仿着標準的姿勢,心裏暗暗給自己打氣:今天一定不能睡!絕對不能!
流程依舊。
蔣時序在她身旁坐下後,先是低沉而平穩地誦念了一段經文。
那聲音如同具有某種魔力,初聽時確實能讓人心神寧靜。
十安努力集中精神去聽,試圖從中領悟些什麼高深佛法,或者至少……抵抗睡意。
然而,不過一刻鍾,熟悉的困倦感便如同潮水般再次襲來。
她強撐着沉重的眼皮,心裏忽然明悟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她打坐時想睡覺,根本原因或許不是睡眠不足,而是……無聊!
這種長時間的、沒有任何互動、只能與自己幹耗的靜坐,對於她這個年紀、這個心性的人來說,本身就是最強的催眠曲。
意識到這一點,她幾乎要絕望了。
抵抗生理上的困倦或許還能靠意志力,可抵抗這源自靈魂深處的無聊感,簡直難於登天!
既然抵抗無效,那就……另辟蹊徑吧。
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習慣性地先觀察身旁的蔣時序。
他依舊閉目端坐,身姿挺拔如鬆,呼吸悠長,捻動佛珠的手指節奏穩定,仿佛已完全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包括她這個小動作。
十安確信,在他自己結束打坐前,是絕對不會睜眼的。
看了會兒蔣時序那張在靜謐中更顯清俊的側臉,她又開始打量起這座宏偉的大殿。
目光從寶相莊嚴的佛像,移到色彩斑駁的壁畫,再移到高高穹頂上精巧的藻井……每一處都透着歷史的沉澱和藝術的華美,初看新奇,看久了,卻也還是那些靜止的物件。
於是,她的注意力又轉向了殿外。
陽光逐漸明亮,透過洞開的殿門,在地面上投下大片的光斑。
偶爾有香客或寺僧經過,腳步聲、低語聲、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構成了殿外鮮活的世界。
她像個不安分的觀衆,一會兒面朝殿外,看着光影移動,人影穿梭;一會兒又轉回殿內,目光掃過菩薩低垂的眉眼,最終還是會落回身旁那尊“活雕塑”般的住持身上。
她心裏不禁生出一種近乎崇拜的佩服——蔣時序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怎麼能如此紋絲不動地坐上兩個小時,不睡,不躁,甚至連姿勢都似乎沒有絲毫改變?這需要多麼強大的定力和心性?
與她這種如坐針氈、心猿意馬的狀態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期間,有早來的香客進殿敬香。
看到佛前蒲團上坐着一位年輕住持和一位年輕的女居士(雖然女居士的坐姿看起來有點……隨意),香客們都會放輕腳步,恭敬合十。
每當這時,十安便會立刻收起臉上過於外露的好奇,學着蔣時序那眼觀鼻、鼻觀心的淡然模樣,朝着香客的方向微微合掌回禮,努力營造出一種“我們正在認真修行,請勿打擾”的莊嚴假象。
在她不斷地變換觀察對象、內心活動異常豐富的折騰中,時間似乎比昨天單純硬熬要過得快了一些。
她憑借着自己對光線角度和身體疲憊感的綜合判斷,估摸着兩個小時應該快要結束了。
於是,她趕緊收斂心神,重新擺正坐姿,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回膝蓋上,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努力做出一副“我已靜坐良久,即將圓滿結束”的從容姿態。
果然,沒過多久,身旁傳來了極輕微的衣料摩擦聲。
蔣時序緩緩睜開了眼睛,結束了今日的修行。
十安幾乎在同一時間,也“恰到好處”地睜開了眼,還煞有介事地輕輕舒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多麼艱巨的任務。
她轉過頭,看向蔣時序,臉上帶着一絲刻意營造的、混合着疲憊與成就感的笑容,語氣輕快地說道:“住持,我今天……沒瞌睡了!” 她刻意強調了“沒瞌睡”三個字,試圖掩蓋自己實際上根本未曾真正靜心的事實。
蔣時序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那眼神平靜依舊,卻仿佛帶着一種能穿透表象的銳利。
他並沒有去探究她是否真的沒有瞌睡,也沒有指出她那些自以爲隱蔽的小動作,只是淡淡地、聽不出褒貶地說了一句:
“那倒是辛苦你了。”
十安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這話……怎麼聽着有點不對勁?
是表揚嗎?好像不是。
是諷刺嗎?又聽不出來。
不等她細想,蔣時序已經站起身,撂下了和昨天一樣的話:“明天繼續。”
“……是,住持。”十安連忙應下,心裏卻悄悄鬆了口氣。
不管怎樣,今天這關,總算又是混過去了。
日子便在這日復一日的“修心”功課中,悄然流逝。
漸漸地,十安發現,這兩個小時的打坐,似乎也不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酷刑了。
並非因爲她的定力有了多麼巨大的飛躍,心性變得多麼沉靜,而是因爲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修行”節奏。
她發現,蔣時序的打坐模式幾乎是固定的:先誦經約莫大半個小時,然後進入無聲的靜坐。
而這段時間,便是她可以“自由安排”的。
於是,每天清晨,當蔣時序開始低沉誦經時,十安便會趁着那富有韻律的聲音掩護,格外虔誠地、在心裏對着菩薩默默懺悔。
懺悔自己昨日的懶惰,懺悔自己此刻又生出的投機取巧之心,懺悔自己可能有的種種不好的念頭……
她懺悔得無比認真、面面俱到,仿佛這樣就能彌補她接下來將要進行的“不虔誠”行爲。
待蔣時序的誦經聲停歇,徹底進入無聲靜坐狀態後,十安便會開始了她真正的“休憩”。
大殿的地板打掃得幹幹淨淨,夏日裏殿內更是比外面涼爽許多。
她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先是假裝趴下去整理衣擺或者蒲團,然後,便順勢將手臂墊在腦袋下,舒舒服服地趴在蒲墊上,開始她每日雷打不動的“小憩”。
這趴在佛前睡覺,似乎比靠着牆睡還要香甜安穩。
沒有硬撐的疲憊,沒有對抗無聊的焦慮,只有全然放鬆的休憩。
她往往能在這份寧靜與涼爽中,迅速進入淺眠狀態,補上早起的困倦。
直到殿外傳來約莫八點半的鍾聲(這是她經過多次觀察和“校準”後確定的大致時間),那鍾聲如同她的起床號。
她會立刻驚醒,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坐直身體,盤好腿,雙手放膝,擺出標準的打坐姿態。
在剩下的最後半個小時裏,她便恢復了之前的狀態——東看看,西看看,觀察蔣時序,觀察大殿,觀察殿外的光影流轉,在心裏默默計數,或者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
因爲知道“刑期”將滿,這最後半小時反倒變得不那麼難熬,甚至帶上了一點即將“刑滿釋放”的輕鬆感。
如此一番操作下來,兩個小時的“修心”功課,對她而言,竟真的不再覺得疲憊不堪。
她甚至有些暗自得意於自己找到了如此“高效”的應對方法。
只是不知,那始終閉目靜坐、仿佛萬物不縈於心的年輕住持,對於身旁之人這番“豐富多彩”的內心戲和小動作,究竟是全然未覺,還是……早已洞若觀火,只是懶得點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