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5月份寫給你的信裏,曾談到浪潮和浪花的關系,也即群體和個體的關系,前些天看了電影《浪潮》,雖當面跟你交流過,但覺得放不下,還有些話說。
《浪潮》裏的老師文格爾,在活動周本來要講無政府主義——看來他自己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參加過五一遊行”,還在德國反傳統及左翼運動中心的克羅依茨貝格待過五年——可那題目已被維蘭德搶占,維蘭德覺得,講無政府主義,能讓學生懂得民主的優越性,如此,文格爾只好講獨裁。課上,他問學生,德國還有沒有可能回到納粹時期,回答是不可能,因爲喪失了社會基礎,體制也變了。然而,僅僅一個星期,文格爾就把他的學生,包括他自己,變成了獨裁者:排除異己,迷戀暴力。
在中國,也有關於“文革”是否會再來一次的討論,如果做問卷調查,許多人的回答也定是不可能。但文格爾的實驗證明是可能的。文格爾不僅把他班上的學生變成了獨裁者,還吸引了維蘭德的學生。這證明人們喜歡,正像文格爾的一個學生所說,聽這樣的課“很輕鬆”。獨裁爲什麼會給人帶來輕鬆呢?差不多十年前,我去沈陽開會,碰到一家著名刊物的副主編,他說,“文革”過去那麼多年,但沒有一部作品把“文革”寫好,因爲“文革”是大衆的狂歡,至今還無人寫出那種狂歡——暴力的狂歡。
有個哲學家叫漢娜·阿倫特,她寫過一本書,叫《論革命》,其中說:“爲什麼戰爭容易導致革命,爲什麼革命會顯露戰爭的危險傾向?無可否認的一個原因就在於,暴力是兩者的共性。”戰爭也好,革命也好,暴力之前,都有個共同特征,就是要求步調一致,也就是將浪花消解,成爲浪潮。對此,寫過《動物農莊》和《1984》的奧威爾說:“正步走是世界上最爲恐怖的景象之一,甚至比俯沖轟炸機還令人感到恐怖。這就是一個赤裸裸的權力宣言,相當明確而刻意地存在於其中的,是靴子直沖着臉而來的景象。它的醜陋,是其存在的一部分,因爲它正在宣稱的就是:‘是的,我很醜,但你不敢嘲笑我。’”前幾天,《人民文學》的編輯寧小齡來,吃飯的時候,有參與編劇《金陵十三釵》的王棵在,王棵在部隊待了二十多年,因此說到部隊,也說到部隊的“正步走”,寧小齡對王棵說:“你如果能把部隊怎樣將人訓練得步調一致寫出來,就是一個相當好的小說。”他說得對,這不僅關涉部隊,還是一個象征。
步調一致是產生暴力的前提,也是產生庸衆的前提。
更確切的說法是:因爲有庸衆,才有了步調一致的基礎。
庸衆的庸,證明當他們集結之後,不會做好事,只會做壞事。魯迅棄醫從文,是厭惡看客,希望療治人的靈魂。這在他的《〈呐喊〉自序》裏說得明白,你也是學過那篇文章的。魯迅把那稱爲國民性,其實不只是國民性,還是人性。事實上,作爲看客的庸衆,雖令人厭惡,卻還不是道德、良知和社會秩序的破壞者——庸衆常常成爲破壞者。
《耶穌受難記》裏,當耶穌被押上高台,台下的庸衆遍聲呼喊,要求懲罰他;具體耶穌犯了什麼罪,爲什麼要遭受懲罰,他們只是“聽說”——聽幾個掌權者說。
在《耶穌受難記》這部電影裏,導演深刻地把握了人的心理脈絡:當耶穌被懲罰太過,下面的呼喊停止了。他們被自己參與的暴力震懾住了。但我要說的是,這種心理脈絡是藝術性的處理,是對人的良知存着一線希望的美好願望。實際生活中,未必如此。
我曾對你講過明末大將袁崇煥。袁崇煥是1619年中進士,廣東人,1622年到北京,後鎮邊塞,重創敵軍,打破了金軍戰無不勝的神化,使努爾哈赤中彈,且不久死去。如此大功,宦官魏忠賢封賞數百人,連他自己還不會走路的養子都封了侯,卻不給袁崇煥任何封賞,之後覺得過意不去,給了袁崇煥三十兩銀子。崇禎繼位後,重招離職回鄉的袁崇煥,賜予尚方寶劍,結果崇禎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將袁崇煥逮捕下獄,並凌遲處死。凌遲就是俗話說的千刀萬剮,行刑時在犯人身上剮八百刀,最後一刀使其斷氣,若還未剮上八百刀犯人就死了,行刑人要被連坐。但給袁崇煥行刑時,崇禎下令要剮一千二百刀。這些事不必去說,我要說的是庸衆。當時有個著名作家叫張岱(前年我跟幾個法國作家座談,他們也讀過張岱的作品,張岱的散文集《夜航船》,譯成了法文),寫過一本書,叫《石匱書後集》,裏面記載了袁崇煥被凌遲的情形:割肉一塊,京師百姓從劊子手爭取生啖之。劊子手亂撲,百姓以錢爭買其肉,頃刻立盡。開腔出其腸胃,百姓群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齧,血流齒頰間,猶唾地罵不已(罵袁崇煥賣國),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盡……
張岱描寫的,是真正的庸衆,醜陋而可怕。
獨裁政治,培養庸衆,也需要庸衆。
這是《浪潮》的意義。
但我這裏不是討論《浪潮》,也不是討論庸衆,而是提醒你,無論何時,都要做你自己,不要被輕易洗腦。我也從學生時代過來,且經歷過許多事,後來知道裏面的事其實都與你無關。那是一個利益集團與另一個利益集團之間的事,不是你的事。我們會經常聽到一個詞:熱血青年。這個詞可從正反兩面解讀,反面的解讀就是:青年無腦——熱血往上一沖,就把腦沖昏了。青年既可能是有爲的青年,也可能是庸衆的青年。你要提防。
平日裏,跟同學不要拉幫結派。“君子群而不黨”,就是說,君子與人和睦相處,但不結黨營私。你永遠要做你自己,你不屬於任何人。生命之所以高貴,就是因爲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獨立價值。你要珍惜這種價值。我一再說過,這需要你多學習,多讀好書,來爲自己養氣,也培養你的自信力。與同學和老師的討論是必要的,但既不要強詞奪理,也不要咄咄逼人。王朔有段話說得很好,他說:“如果你是正確的,不要過多地爭辯,把對方逼上絕路,也就斷了自己的退路;如果你是優秀的,不要肆意地賣弄,別人會在你的做作中遠離;如果你是痛苦的,不要逢人就傾訴,誰都有自己的煩惱,莫把朋友演繹成陌路;如果你是寂寞的,那就在孤獨中慢慢沉澱自己,人生本就根植於寂寞的土壤裏。”
兒子,做好一件事情並不容易——除非是達·芬奇、張衡、郭沫若那樣的人,通常而論,人只能做好一件事,且真的把這件事做好,也十分困難,所以要專注,要求再高些,全神貫注。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考上研究生,而且努力考到北京去。爸爸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