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樹花帶來的喜悅持續了幾天。李秀蘭精心地將大部分菌子曬成了幹蘑,小心地收在布袋裏,念叨着等貨郎來了,看能不能換點鹽巴或者針頭線腦,或許還能扯上幾尺便宜的布給孩子們做件秋衣。
向晚則利用“病後需要慢慢恢復”的借口,盡可能地在家附近“溜達”。她邁着小短腿,看似漫無目的地在房前屋後、田埂邊、竹林旁轉悠,一雙眼睛卻像偵察兵一樣,不放過任何可能有價值的線索。
她認識了不少常見的野菜,也看到了幾棵野生的梨樹和桃樹,果子還青澀地掛在枝頭。但這些都太普通,無法帶來實質性的改變。她需要更確切的信息,關於市場需求的信息。
而信息的來源,最好莫過於那個走村串鄉的貨郎。
這天下午,天氣依舊悶熱。向晚坐在院子門檻外的陰涼處,看着弟弟向陽和鄰居家的幾個光屁股小孩玩泥巴。她心裏琢磨着,貨郎通常多久來一次村裏?上次母親提起他是什麼時候?
正想着,就聽到村口方向傳來一陣隱約的、有節奏的“撥浪鼓”聲。
叮咚——叮咚——
聲音由遠及近,清脆又帶着某種誘惑力。
“貨郎來了!”不知哪個孩子喊了一嗓子,玩泥巴的小孩子們頓時都抬起頭,眼睛發亮地望向村口方向,有幾個甚至丟下泥巴,興奮地朝着鼓聲跑去。
向陽也蠢蠢欲動,眼巴巴地看向院子裏的李秀蘭。
李秀蘭正在補衣服,聽到鼓聲,手裏的針線慢了下來,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神情。有期待,但更多的是無奈。她嘆了口氣,對着眼巴巴的兒子搖了搖頭:“去看看就行了,咱家沒錢,不準鬧着要東西,聽到沒?”
向陽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但還是忍不住好奇,跟着其他孩子的腳步往村口蹭。
向晚的心卻提了起來。機會來了!
她也站起身,裝作好奇的樣子,對李秀蘭說:“媽,我也想去看看。”
李秀蘭想着女兒病好後還沒見過貨郎,看看也沒什麼,便點了點頭:“去吧,看着點小陽,別讓他亂跑。”
向晚應了一聲,邁着小短腿也朝村口走去。
村口那棵大槐樹下已經圍了不少人,大多是婦女和孩子。貨郎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推着一輛舊自行車,車後座兩邊掛着兩個巨大的竹筐,裏面琳琅滿目地裝着各色貨物:彩色的頭繩、劣質的糖果、針線、頂針、橡皮筋、紐扣、還有火柴、肥皂、一小袋一小袋的鹽和糖等等。
孩子們圍着筐,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色彩鮮豔的糖果和玩具,咽着口水。婦女們則更關心實用的東西,七嘴八舌地問着價錢,不時發出“太貴了”的驚嘆聲。
貨郎顯然習慣了這種場面,臉上堆着生意人的笑,熟練地應答着,手裏拿着撥浪鼓時不時搖兩下吸引注意力。
向晚擠不進核心圈,就站在外圍,豎起耳朵仔細聽。
“這紅糖咋又貴了?”
“老嫂子,不是我要貴,是城裏來的價就高了啊!”
“有新的碎花布頭沒?”
“有有有,這次有幾塊不錯的,便宜賣了!”
“針怎麼賣?”
“兩分錢一根,買五根送一根!”
向晚仔細聽着每一樣物品的價錢,心裏飛快地計算着。鹽、糖、火柴這些必需品價格都不低,而貨郎收購東西的價錢則被壓得很低。
“有雞蛋、麻繩、草鞋、幹蘑什麼的沒?老價錢收!”貨郎一邊賣東西,一邊吆喝着收購。
幹蘑!向晚心裏一動。她聽到旁邊一個嬸子問幹蘑怎麼收。
貨郎撇撇嘴:“看品相,好的曬得幹透的,2塊錢一斤。”
那嬸子咂咂嘴:“才2塊啊?那麼好的山貨……”
“嬸子,這價錢不錯了,我運到城裏也賺不了幾個辛苦錢。”貨郎叫苦連天。
向晚默默記下。2塊錢一斤,曬幹了的灰樹花很輕,母親攢的那一小布袋,不知道有沒有一斤。就算有,也才能換2塊錢,這點錢,對於那個巨大的債務和“代金”缺口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
一種無力感再次襲來。靠這些小打小鬧的山貨,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她正暗自焦灼,忽然聽到一個略顯憨厚又帶着點遲疑的青年男子的聲音響起:“三叔,我……我這兒有點新剝的兔子皮,收不?”
向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壯的青年正從人群外圍擠進來。他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結實,皮膚黑紅,穿着打補丁的汗衫,手裏拿着兩張處理得不算太好的、還帶着血絲的兔子皮,臉上帶着幾分局促和期待。
向晚認出來了,這是她隔房的堂哥,向龍。她爺爺和向龍的爺爺是親兄弟,關系不算遠,但兩家日子都緊巴,平時來往不算特別密切。向龍爹娘身體似乎都不太好,他是家裏的主要勞力,爲人老實肯幹,就是性子有點悶。
貨郎接過那兩張兔子皮,拎起來對着光看了看,皺了皺眉:“小子,你這皮子剝得不行啊,這兒破了,這兒毛也沾了血,不值錢。”
向龍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搓着手,訥訥道:“我……我下次注意。三叔,你看……”
貨郎隨意地把皮子扔回筐裏:“算了,看你也不容易,兩張皮子,給你8毛錢吧。”
向龍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爭辯一下,但最終只是低下頭,小聲說了句:“謝謝三叔。”接過那8毛錢,緊緊地攥在手心裏,臉上卻沒有多少喜悅,只有沉沉的失望。
向晚看着這一幕,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個堂哥,她是有點印象的,後來好像……過得並不好。
就在這時,貨郎大概是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推車去下一個村子。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孩子們雖然不舍,但也只能被大人拉走。
向龍還站在原地,低着頭看着手裏那可憐的一毛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向晚正想悄悄離開,忽然目光掃過貨郎筐裏最底下壓着的幾本書。那是幾本舊的、封面模糊的小人書和一本厚厚的、頁面發黃的舊書,看起來像是貨郎收來的廢品,打算拿去賣廢紙或者另作他用的。
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那本厚厚的舊書,封面似乎寫着《赤腳醫生手冊》?還是什麼……《農村實用技術》?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
知識!信息!也許解決問題的關鍵,並不僅僅是山野裏的那點出產,而是更先進的、更實用的技術和方法!這本書裏,會不會就有她需要的東西?
她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本書。
可是,她沒錢。就算有錢,一個五歲孩子跑去買一本厚厚的舊書,也太奇怪了。
貨郎已經推起了自行車,車輪開始轉動。
眼看機會就要溜走,向晚急得手心冒汗。她下意識地看向還站在旁邊的向龍。
向龍似乎也準備走了,他把那一毛錢小心地塞進褲兜深處。
“龍哥!”情急之下,向晚脫口而出,聲音帶着小女孩特有的清脆。
向龍愣了一下,疑惑地轉過頭,看到是隔房的小堂妹向晚,臉上露出一絲憨厚的疑惑:“晚晚?咋了?”他記得這個堂妹前幾天還病得不輕。
向晚跑過去,仰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看到了新奇玩具:“龍哥,你看那本書,花花綠綠的,好看!我想要!”她伸手指向貨郎筐裏那本厚厚的舊書。
向龍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本破舊的厚書,他撓撓頭:“那破書有啥好看的?不能吃不能玩的。”
“我就想要嘛!”向晚使出小孩子撒嬌耍賴的勁頭,雖然心裏覺得有點羞恥,但爲了那本書,也顧不上了,“龍哥,你幫我去問問嘛,用你的錢,我……我以後還你!”她知道向龍剛得了8毛錢。
向龍看着這個小不點堂妹,她大病初愈,小臉還瘦巴巴的,眼睛卻亮得驚人,滿是渴望地看着他。他心腸軟,又想着自家爹娘身體不好,平時忠富叔和秀蘭嬸子偶爾也會幫襯一下,如今堂妹就這麼個小要求……
他嘆了口氣,憨厚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但還是轉身叫住了已經推車走出幾步的貨郎:“三叔,等等!你那本舊書咋賣?”
貨郎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那破書?你要?給5分錢拿走吧,當廢紙賣還嫌重呢!”
向龍從剛捂熱的那8毛錢裏,仔細地數出5分錢,遞了過去。貨郎隨手抽出那本厚書塞給他,推着車走了。
向龍拿着那本沉甸甸、散發着黴味的舊書,轉身遞給眼巴巴的向晚,憨憨地笑了笑:“喏,給你。啥寶貝書啊,還得花5分錢買。”
向晚接過那本厚厚的書,觸手是粗糙的紙張和灰塵的感覺。封面上模糊地印着《農村百事通》幾個大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養殖種植實用技術”。
正是她需要的東西!
一股巨大的喜悅和感激涌上心頭。她緊緊抱着那本書,像是抱着一件無價之寶,抬起頭,對着向龍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真誠的笑容:“謝謝龍哥!你真好!”
向龍被小堂妹這燦爛的笑容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又搓了搓手:“沒啥,5分錢的事兒。快回家吧,別曬着了。”說完,他轉身朝着自家方向走去,背影依舊沉默,卻透着一股莊稼人的實誠和善良。
向晚看着堂哥遠去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懷裏的書,心裏暖暖的。
這個憨厚的堂哥,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用他僅有的5分錢,或許爲她,也爲這個家,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翻開這本書。
裏面,會藏着怎樣的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