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絲成活的喜悅,像一縷陽光,短暫地驅散了向家上空的陰霾。李秀蘭照顧那些椴木更加盡心盡力,每天早晚都會去灑水,查看菌絲的生長情況,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在呵護剛出生的嬰兒。
向陽也忠實地履行着他“小衛士”的職責,除了吃飯睡覺,大部分時間都搬個小板凳坐在後院門口,虎視眈眈地盯着任何可能靠近的活物,連家裏那幾只老母雞都被他轟得不敢往後院湊。
向晚稍微鬆了口氣,但心裏那根弦依舊繃着。她知道,菌絲生長需要時間,短期內不可能有收成。而村裏的閒話,雖然因爲她們母女倆近期深居簡出而稍微平息了些,但並未真正消失,就像灰燼下的火星,隨時可能復燃。
她迫切需要了解更多外面的信息,不僅僅是那本《農村百事通》上的知識,還有更廣闊的、關於這個時代脈搏的聲音。只有把握住時代的動向,才能爲這個家找到更多、更穩妥的出路。
然而,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村,信息的來源極其有限。除了口耳相傳的閒話和偶爾來的貨郎,唯一能連接外部世界的,似乎就只有那台存在於她模糊記憶裏的東西——收音機。
她記得,村裏似乎只有少數幾戶條件稍好的人家有收音機,其中就包括村長家和……趙老四家。
趙老四媳婦是村裏有名的精明人,手腳勤快,編得一手好笸籮,家裏男人又能幹,日子過得相對寬裕些,家裏確實有一台舊收音機。
這天下午,向晚假裝帶着弟弟在村裏玩,不知不覺就溜達到了趙老四家院子附近。
趙老四家的院牆不高,隱約能聽到裏面傳出的聲響。今天似乎很安靜,沒有編織篾條的聲音。
向晚的心跳微微加速。她拉着向陽,假裝在牆根下找蟋蟀,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果然,一陣滋滋的電流聲後,一個略帶雜音卻清晰可辨的、字正腔圓的男聲從院子裏飄了出來:
“……今年夏糧喜獲豐收,廣大社員同志們在黨的領導下,克服困難,交足公糧,留足口糧,積極爲國家做貢獻……”
“……部分地區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充分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中央號召,要進一步搞活農村經濟,鼓勵發展家庭副業,增加社會產品,增加社員收入……”
一個個陌生的詞匯,一段段充滿時代氣息的報道,透過那小小的收音機,清晰地傳入向晚的耳中。
她猛地停住了假裝找蟋蟀的動作,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僵在了原地。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搞活農村經濟!鼓勵家庭副業!
這些話語,像一道道閃電,劈開了她記憶的迷霧,也照亮了她眼前的道路!
雖然現在的政策似乎還在試行和號召階段,但這無疑指明了未來的方向!國家是鼓勵農民自己想辦法搞生產、增加收入的!
她之前所有的嚐試——賣蘑菇、試圖培育蘑菇——不正是在響應這個號召嗎?這根本不是瞎折騰,而是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一股巨大的激動和興奮席卷了她,讓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急需更多的信息!更多關於政策、關於市場、關於外面世界變化的信息!
收音機裏的聲音還在繼續,播放着戲曲節目,咿咿呀呀的唱腔她完全聽不進去,她的全部心神都還沉浸在剛才聽到的那些話裏。
“姐,蟋蟀跑啦!”向陽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聲提醒道。
向晚這才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拉起弟弟:“走,小陽,我們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的心還在怦怦直跳。一個強烈的念頭在她腦海裏盤旋:她必須經常能聽到收音機!必須!
可是,怎麼才能經常聽到呢?趙老四媳婦雖然因爲賣笸籮的事情對她家印象不算太壞,但也不可能讓她一個小孩整天去家裏聽收音機。
買一台?更不現實。一台最便宜的收音機也要幾十塊錢,對這個家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
她一路思索着,回到了家。
李秀蘭正在院子裏縫補衣服,看到他們回來,隨口問了一句:“去哪兒玩了?”
向晚壓下心中的激動,裝作不經意地說:“就在村裏瞎跑。聽到趙嬸家收音機響,裏面還說國家鼓勵咱們農民搞副業賺錢呢!”
她故意把聽到的信息用最簡單直白的話說出來,觀察着母親的反應。
李秀蘭縫補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臉上露出詫異和一絲好奇:“收音機裏真這麼說的?”
“嗯!”向晚用力點頭,“裏面的人就是這麼說的!說搞活經濟,鼓勵副業!”
李秀蘭的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嘆了口氣:“說是那麼說……咱莊稼人,能搞個啥副業喲……”話雖如此,但她的語氣裏已經少了幾分之前的茫然,多了一點被官方聲音認可後的踏實感。
看來,母親聽進去了。向晚心裏稍安。
接下來的幾天,向晚對收音機的渴望與日俱增。她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帶着弟弟“路過”趙老四家附近,希望能再次捕捉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
她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些關於農產品價格調整的報道、關於科學種田的講座片段、甚至還有一點點關於南方某個地方設立了“經濟特區”的模糊消息……
每一點信息,都像一塊拼圖,幫她更好地理解這個時代,也讓她更加焦灼——她知道外面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她和她的家,卻被困在這個信息閉塞的山村,幾乎與世隔絕。
這種明明知道寶藏就在前方,卻苦於沒有地圖和工具的無力感,讓她備受煎熬。
一天,她又一次“路過”趙老四家,卻意外地發現趙老四媳婦正坐在院子裏,對着一個不出聲的收音機發愁,手裏拿着螺絲刀這裏擰擰,那裏敲敲。
“趙嬸。”向晚鼓起勇氣,拉着弟弟走進院子,乖巧地叫了一聲。
趙老四媳婦抬起頭,見是向晚,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是晚晚和小陽啊,有事?”
“趙嬸,你的收音機壞了嗎?”向晚看着那台啞巴了的收音機,心裏比趙老四媳婦還着急。
“可不是嘛!”趙老四媳婦一臉懊惱,“正聽着戲呢,突然就沒聲兒了!拍拍也沒用!這玩意兒精貴得很,咱也不會修,送去鎮上修又得花錢……”
向晚的心沉了下去。唯一的信息來源,也斷了。
她看着那台黑色的、帶着一根伸縮天線的舊收音機,眼神無比渴望。要是自己能有一台就好了……要是自己能修好它就好了……
等等!修?
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她雖然不會修收音機這種精密電器,但她擁有遠超這個時代孩子的認知和理解力。也許……也許可以看看?萬一只是接觸不良之類的小問題呢?
她知道這個舉動很冒險,可能會惹惱趙老四媳婦,但信息的誘惑太大了。
她深吸一口氣,指着收音機,用盡量天真好奇的語氣說:“趙嬸,我能看看嗎?我爹以前……以前好像擺弄過類似的東西,我好像見過一點……”
她撒了一個小謊,把原因推給模糊的“爹”。
趙老四媳婦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一個五歲孩子會提出這種要求。她看着向晚那雙異常認真和渴望的眼睛,又想起這丫頭最近確實有點不同尋常的機靈勁,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占了上風。
“行吧,你看吧,小心點別弄壞了就行。”她把收音機往向晚面前推了推,其實也沒抱什麼希望。
向晚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台沉甸甸的收音機,仔細打量起來。外殼有些舊,但還算完好。她嚐試着擰動開關和調台旋鈕,確實沒有任何聲音,連電流雜音都沒有。
電源問題?她檢查了電池倉,電池接觸片有些鏽跡。她用手摳了摳,試圖把鏽跡刮掉一些,然後又重新裝緊電池。
再次打開開關——依舊無聲。
不是電源接觸問題。向晚的小眉頭皺了起來。
難道是內部?她不敢擅自拆開,那太超出常理了。她只是把收音機翻過來,輕輕拍了拍底部和側面。
突然,當她拍到某一側時,收音機猛地發出一陣刺耳的“刺啦”聲,嚇了所有人一跳!
有反應了!
向晚心髒狂跳,又試着輕輕拍了兩下。
“刺啦……滋滋……北……北京……廣播……”斷斷續續的人聲竟然從喇叭裏傳了出來!
“哎喲!響了響了!”趙老四媳婦驚喜地叫出聲來,“晚晚,你真行啊!拍兩下就好了?是不是裏頭啥線頭鬆了?”
向晚也鬆了口氣,看來可能是內部的某個焊點或者元件接觸不良,震動後暫時恢復了。她把收音機放回桌上,裝作懵懂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我就隨便拍了拍……”
收音機裏傳出的聲音逐漸清晰穩定起來,正在播報新聞。
趙老四媳婦喜笑顏開,也顧不上研究是怎麼好的了,連忙調到她愛聽的戲曲頻道,津津有味地聽了起來,嘴裏還誇向晚:“你這丫頭,手氣真好!比你趙叔強多了,他拍半天都沒用!”
向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多留,拉着弟弟離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剛才那短暫的接觸和成功,讓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對信息的渴望,以及……自己或許真的能利用超越時代的認知,去做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收音機裏的世界如此廣闊,而她卻被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回頭望了望趙老四家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家低矮的屋頂。
一條模糊的計劃,開始在她心底慢慢成形。
也許……也許她可以通過別的方式,間接地、持續地獲取信息?
或者……她應該想辦法,讓家裏也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收音機?哪怕是最舊的、需要修理的?
這個目標聽起來遙不可及,但卻像一顆種子,在她心裏扎下了根。
信息,就是力量,就是改變命運的機會。她絕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