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勞斯萊斯如同一道沉默的幽影,無聲地行駛在通往雲頂山的盤山公路上。
窗外,是江城最頂級的風景。山路一側是鬱鬱蔥蔥的原始林木,另一側則是陡峭的懸崖。從這裏俯瞰,大半個江城的繁華景致盡收眼底,高樓林立如積木,車流如織似蟻群,在晨曦的薄霧中,一切都顯得那麼渺小而不真實。
這是一個足以讓任何人心曠神怡的地方。
但車內的空氣,卻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冰冷,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我單手掌控着方向盤,目光平靜地注視着前方蜿蜒的道路,眼神深處,不起一絲波瀾。對我而言,此行並非赴宴,而是審判。前方的林家大宅,不是龍潭虎穴,而是一座早已爲林氏一族準備好的、華麗的墳墓。
身旁的副駕上,空無一人。
而後座的角落裏,蜷縮着一道單薄的身影。
林婉兒。
這位曾經光彩照人、在江城上流社會中長袖善舞的林家千金,此刻卻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提線木偶。她穿着蘇清瑤給她找來的一身幹淨衣服,但那名貴的衣料,卻絲毫無法掩蓋她身上那股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濃鬱的死氣。
她的雙眼空洞地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沒有焦距,沒有神采,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毫無意義的光影變幻。從離開蘇家別墅到現在,她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甚至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不可聞。
昨夜鋼鐵廠那地獄般的一幕,尤其是我揮動“墨淵”時的姿態,已經徹底碾碎了她的心智,摧毀了她所有的認知。
她知道,她面對的,是一種她和她的家族,乃至她背後的“幽閣”,都無法理解、無法抗衡的、更高維度的力量。
恐懼,一旦超越了某個臨界點,剩下的,便只有麻木的絕望。
而我,就是要帶着她這份最原始、最純粹的絕望,去敲響林家覆滅的喪鍾。
車子轉過最後一個彎道,前方豁然開朗。一座占地廣闊、氣勢恢宏的中式莊園,如同蟄伏在山巔的巨獸,出現在視野的盡頭。青瓦白牆,飛檐鬥拱,在晨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古樸而威嚴的光澤。
這便是林家大宅。江城真正的權貴象征之一。
然而,當我將車緩緩駛近那兩扇足以並排行駛兩輛卡車的、厚重的朱漆銅釘大門時,預想中緊閉大門、嚴陣以待的緊張景象,並未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讓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冽弧度的一幕。
“吱呀——”
伴隨着一陣沉悶厚重的聲響,那兩扇平日裏只有在接待最尊貴客人時才會完全敞開的林家正門,竟然在我面前,緩緩地、完全地打了開來。
中門大開。
這是古代官宦世家,迎接聖旨或皇帝親臨的最高禮節。
門內,兩排穿着統一制服的仆人與護衛,分列道路兩側,足有三十餘人。他們站得筆直,神情肅穆,在我車頭對準大門的那一刻,齊刷刷地,九十度躬身。
動作整齊劃一,落地無聲。
好大的排場,好沉的下馬威。
林嘯天,這個老狐狸,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知道了我的不凡,願意用最高的禮遇來“化解”恩怨?還是說,這盛大到誇張的歡迎儀式背後,隱藏着更加陰狠毒辣的殺機?
或許,兩者皆有。
可惜,在我眼中,這一切,都不過是土雞瓦狗的臨終表演,可笑而又……可悲。
我沒有絲毫遲疑,腳下油門不變,平穩地將車駛入了這座外表金碧輝煌、內裏卻早已腐朽不堪的莊園。
勞斯萊斯在主宅前那巨大的漢白玉廣場上停穩。
我熄了火,卻沒有立刻下車。
我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的林婉兒。
當中門大開的那一刻,她那死寂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她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裏,也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那是看到親人即將被自己拖入深淵的、極致的痛苦與悔恨。
“下車。”
我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她渾身一顫,像是聽到了魔鬼的諭令,機械地、遲緩地推開了車門。
我也推門下車,繞過車頭,走到了她的身邊。
幾乎在我站定的同時,主宅那厚重的紅木大門,也被人從裏面打開了。
一個須發皆白、身形枯槁的老者,在一名面容儒雅、但神色卻極度緊張的中年男人的攙扶下,緩緩地走了出來。
正是林嘯天,和他的兒子,林建國。
林嘯天穿了一身裁剪得體的暗紅色唐裝,那蠟黃的病態臉龐上,硬是擠出了一抹熱情的、甚至可以說是諂媚的笑容。他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渾濁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裏面翻涌着敬畏、恐懼、怨毒、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瘋狂。
一個將死之人,爲了那虛無縹緲的“長生”,已經徹底淪爲了欲望的奴隸。
“陳先生!哎呀,陳先生大駕光臨,真是令我林家上下,蓬蓽生輝啊!”
林嘯天掙脫兒子的攙扶,顫顫巍巍地,快步向我走來,那姿態,仿佛是見到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他伸出那雙幹枯得如同雞爪般的手,熱情地就要來握我的手。
“陳先生,昨夜之事,老朽萬分感激!您不僅救回了我這不成器的孫女,更是爲我江城除去了一大禍害,真乃我林家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老朽……”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我一個淡漠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我沒有與他握手,只是將目光,轉向了他身後,那個從他一出現,就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幾乎要癱軟在地的林婉兒。
“林老爺子,”我緩緩開口,聲音平淡,卻清晰地傳遍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你的孫女,我給你,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了。”
“但是她,好像……不怎麼想回家啊。”
這句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林嘯天那“熱情”的火焰上。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在場所有林家的仆人護衛,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無比精彩。他們面面相覷,都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濃濃的困惑與不解。
他們不明白,這位被老爺子用最高禮遇請進來的“貴客”,爲何一開口,就充滿了如此濃烈的、毫不掩飾的火藥味。
林建國的臉色,更是“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婉兒,還不過來,見過你爺爺!”他厲聲喝道,試圖用呵斥來掩飾自己的心虛與恐懼。
林婉兒被他這一聲吼,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地就想往我身後躲。
“爸……爺爺……”她帶着哭腔,聲音細若蚊蠅,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寫滿了哀求。
她在哀求,哀求她的親人,不要再錯下去。
可惜,林嘯天早已鐵石心腸。
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僵硬,瞬間又化作了痛心疾首的悲傷。
“唉,這孩子,一定是昨晚嚇壞了,神志都有些不清了。”他嘆着氣,轉頭對我說道,“陳先生,您是貴客,我們不能讓您站在這裏吹風。老朽已經在裏面備下了薄酒一杯,還請先生賞光,容我林家,爲您接風洗塵,當面……聊表謝意。”
他特意在“當面”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這是在告訴我,談判的桌子,已經擺好了。
“好啊。”
我笑了。
那笑容,很溫和,很燦爛。
但在林嘯天父子眼中,卻比魔鬼的獰笑,還要讓他們感到膽寒。
“既然林老爺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們,徑直邁開腳步,越過他們父子,朝着那洞開的主宅大門,走了進去。
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沉穩有力。
仿佛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的客人,而是這座莊園,真正的主人。
林嘯天看着我的背影,那雙渾濁的眸子,猛地一縮!眼底深處,那最後一絲僞裝的溫情也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的瘋狂與殺意。
他對着林建國,隱蔽地,做了一個手勢。
林建國心領神會,重重地點了點頭,立刻轉身,快步走向了莊園的另一側。
而林嘯天,則重新換上了那副虛僞的笑容,快步跟上了我的腳步。
“陳先生,請,這邊請。”
他像一個最謙卑的仆人,親自在我的身側引路。
身後,林婉兒被兩個女仆,半扶半架地,也帶了進來。她沒有哭喊,也沒有掙扎,只是任由人擺布,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最後的一點光彩,也徹底熄滅了。
她知道,當他爺爺做出那個手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再無挽回的餘地。
……
林家大宅的內部,比我想象的還要奢華。
腳下是光可鑑人的金絲楠木地板,頭頂是璀璨奪目的水晶吊燈,牆上掛着的名家字畫,隨便一幅,都足以讓一個普通家庭,一輩子衣食無憂。
只可惜,這滿屋的富貴,卻掩蓋不住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腐朽衰敗的氣息。
尤其是,從林嘯天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鬱的、死亡的味道。
穿過幾重回廊,我們來到了莊園最深處的一座宴會廳。
與其說是宴會廳,不如說是一座小型的宮殿。
一張足以容納三十人同時就餐的巨大紅木圓桌,擺放在大廳的正中央。桌面上,早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精致菜肴,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其奢華程度,堪比古代的帝王御宴。
而在這巨大的餐桌旁,卻只擺放了三副碗筷。
一副,在主位。
另外兩副,則分別擺在主位的兩側。
很顯然,這場所謂的“接風宴”,從一開始,就只有我們三個人。
“陳先生,您是貴客,請上座!”
林嘯天指着那張象征着最高權力的主位,對我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沒有客氣,徑直走到主位前,坦然坐下。
我倒要看看,他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林嘯天見我如此不見外,眼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但還是強笑着,在我的左手邊坐了下來。
而林婉兒,則被下人,按在了我右手邊的位置上。
一個殺機四伏的“品”字形,就此形成。
“陳先生,昨夜您辛苦,想必也餓了。”林嘯天拿起桌上一瓶早已醒好的、八二年的拉菲,親自爲我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酒。
猩紅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搖曳出妖異的光澤。
“這第一杯酒,老朽,敬您。”他端起酒杯,雙手奉上,姿態放得極低,“敬您的救命之恩,也代我林家,爲您賠罪。是我林家識人不明,引狼入室,才讓婉兒和蘇家小姐,遭此大難。老朽,自罰三杯!”
說罷,他竟然真的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然後又滿上,再飲盡。
一連三杯,面不改色。
那股梟雄的氣度,倒是顯露無疑。
只可惜,在我眼中,依舊是跳梁小醜。
我端起酒杯,卻沒有喝,只是輕輕地晃動着,看着那猩紅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一道道如同淚痕般的掛杯。
“林老爺子,”我抬起眼,目光穿過酒杯,落在他那張布滿了老人斑的臉上,似笑非笑地說道,“酒,就不必喝了。”
“我今天來,不是爲了吃飯,也不是爲了喝酒。”
“我主要是想和老爺子您,好好探討一下……”
我故意頓了頓,滿意地看到,他那因爲飲酒而泛起一絲紅暈的臉,瞬間又變得慘白。
我緩緩地,吐出了後面的幾個字。
“……養生之道。”
“畢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您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