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烈酒讓她本就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不正常的紅暈，眼神卻愈發清亮。
屋子裏其他男人看她的眼神，也從最初的看熱鬧，變成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欣賞和驚異。
這個年代，敢這麼喝酒的女人，要麼是不要命的，要麼是身後有通天的本事。
陳嫣微微仰頭，目光直視着陸川，聲音因酒精而帶上了一絲沙啞，“首長，敢不敢跟我賭一局？”
陸川面色微沉，盯着她的視線越發冷冽，“顧長風滿足不了你，跑到這兒來撒野？”
陳嫣說：“別給我提他，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陸川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這人有個毛病，別人用過的茶杯，我寧願砸了，也不會用。
他說完，便不再看她，轉身坐回主位的太師椅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了起來。
陳嫣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團棉花，沒想到這個男人這麼油鹽不進。
她眨了眨眼，那股辛辣的酒勁混合着委屈涌上來，瞬間浸紅了眼眶。
她站在屋子中央，固執地看着他，樣子倔強又可憐。
對家的程浩心都快化了，馬上出聲解圍：“小陳同志，別往心裏去，首長這人，就是嘴巴厲害，來，這邊坐，跟我們說說，你想賭什麼？”
陳嫣掀起溼漉漉的眼睫，打量着眼前這個戴着金絲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男人。
她知道，這就是縣招商辦的程浩，跟陸川能同桌喝茶，關系自然不一般，是真正能遞得上話的人。
“小姑娘，你會下象棋嗎？”
“不會，那你會嗎？”
程浩一聽，頓時來了興致，挺直了腰板：“那當然，你問問這屋裏的人，我老程的象棋，在縣裏可是出了名的。”
“來吧，我教你。”
沒幾分鍾，陳嫣就被程浩讓到了他的座位上，他自己則搬了個小馬扎，緊挨着她坐下。
他嘴裏說着“我教你”，手卻總是不經意地劃過她的手背，身體也越湊越近，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圈在懷裏。
陸川抬眼朝棋盤那邊看過去，緩緩吹開杯口浮着的茶葉。
透過朦朧的水汽，他看見她俯身在棋盤上，蹙着眉認真思索，也看見程浩那只離她的手越來越近、將碰未碰的手……
一些剛過去不久的畫面，自動從眼前跳了出來。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程主任，教的差不多就行了。”
程浩抬起頭，笑呵呵地說：“這麼快？小陳同志剛摸到門道，來，小陳，跟我下一局？”
陳嫣點了點頭：“好，賭點什麼？”
程浩眼裏的笑意更深了：“如果你贏了，我幫你去你爸單位問問情況，看看那案子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輸了嘛……”
他突然俯下身，嘴角幾乎湊到她的臉上，語氣曖昧，“輸了，今晚就別回去了，留下來，陪我好好談談心。”
衆人一陣哄笑，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陳嫣臉頰微微泛紅，抿了抿唇，抬頭道：“我贏了，能不能換一個彩頭？”
“不要我幫忙？”
這可是天大的面子，在場的人誰不想要。
“我贏了，想跟陸首長單獨說幾句話。”
她聲音壓低了幾分，半分羞怯半分試探說話的同時，目光已經飄到了陸川那裏。
“你這丫頭，還真就一根筋認準他了？”
“別怪我沒警告過你啊，他可不是什麼好人。”
程浩邊對着陳嫣笑着打趣，邊朝陸川的方向看過去。
陸川不動聲色地喝着茶，臉上未見半分動容。
程浩扭過頭來，大手一揮，三下兩下就擺好了棋盤。
“行，就依你，來吧，我讓你一車一馬。”
程浩在縣裏下棋，向來是橫着走的，但自認對付一個乳臭未幹的丫頭，還是手拿把攥的事。
兩人重新落座，執黑的陳嫣後手。
程浩開局便是當頭炮，走得大開大合，氣勢十足，嘴裏還念叨着：“小陳同志，我這可是真功夫，不是花架子啊。”
但不過十來個回合，他額角就見了細汗。
他抬手擦了擦汗，給自己找台階下，“唉，這屋子太熱，悶得人頭昏腦漲。”
衆人一陣低笑。
陳嫣抿唇不語，纖細的手指捏着棋子，每一步都落得幹脆利落。
隨着棋子在棋盤上發出“噠、噠”的清脆聲響，眼看程浩的“帥”被逼得走投無路，桌邊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程浩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住道：“我說小陳同志，你這是跟哪個高人學的？”
陳嫣不作聲，神情專注，直到最後一個“卒”過了河，將死了程浩的“老帥”。
她這才站直身子，將耳邊的碎發攏到耳後，一臉平靜地解釋，“我父親以前是廠裏的棋協主席，我從小看他跟人下棋，耳濡目染。”
程浩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深感自己被這丫頭當猴耍了。
陳嫣怕他反悔：“程主任，剛才的賭約，在座的各位領導可都是見證人。”
說完，陳嫣的目光越過衆人，像一只無辜的小鹿，望向了主位上的陸川。
陸川正將手裏的空茶杯放下，抬起眼皮，跟她隔空對視，眼神深不見底。
程浩訕笑一聲，“行行行，我老程說話算話！頭回見到這麼有本事的女娃，散了散了，都散了，別耽誤人家說正事。”
亂糟糟的一幫人，轉眼就走空了。
陳嫣默默走到門口，將活動室的門從裏面用插銷別好，再轉身，一步步朝着主位上那張獨立的單人沙發走去。
陸川依舊不動聲色地坐着，連頭也不抬一下。
陳嫣感覺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
她幾步來到沙發邊上，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小心翼翼地爲他空了的茶杯續上滾燙的熱水。
又從口袋裏掏出那枚筆帽，用自己幹淨的衣角反復擦拭後，才輕輕地旋回到那支光禿禿的鋼筆上。
她笑着說：“聽人說，英雄牌的鋼筆，能寫出英雄樣的人物，看來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