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傍晚,雁窩台,八營營地。
營地轅門口,幾個士兵或蹲或靠的圍在一起閒聊。
通身的匪氣,一個個懶散的像似沒長骨頭,七嘴八舌的說着閒話。
嘴裏嗑着瓜子,每說完一句話就從嘴裏噴出兩瓣瓜子皮,並伴着唾沫飛濺,偶爾傳來幾聲放肆的詭笑。
“大哥,你說咱投了朝廷,入了北焰軍,同樣是打蠻子,同樣是你主事,爲啥只讓你當個營副?那營正的缺擱那閒着幹啥,能下崽不成!”
一個小兵賴唧唧的說。
一個眉毛連起來的兵,吐掉嘴裏的瓜子皮,接話道:
“估計是不知道咱的斤兩,等着咱打兩次勝仗,露了本事,就給大哥升到營正了。
到時候,大哥得準兄弟們喝點酒解解饞,當個兵酒都不讓喝,嘴裏都淡出個鳥了。”
另一個尖嘴猴腮的兵踹了他一腳,憤憤不平道:
“你知道個屁,聽說上面給咱們派了營正,這兩日就到。
真不知道上面怎麼想的,爲了表誠心,咱薅雲峰的家底都獻出去了,還不信咱們。
哼!這北焰軍也沒啥好稀罕的。”
“啊!大哥,你打我幹啥?又拍腦袋,再拍就拍傻了。”
挨了一巴掌,“尖嘴猴腮”齜牙咧嘴的揉着腦袋,抗議的瞅着大哥。
一個渾厚的聲音:
“閉嘴,莫要胡說八道,這樣安排定有陸元帥的道理。
你剛才說的那些混話要是讓下面的兄弟聽到了,小心我縫了你的破嘴。”
“尖嘴猴腮”下意識的摸了一下嘴,又想象了一下嘴被縫上的樣子,打了個寒顫。
“大哥,我知道了。”突然轉頭,警惕道:“大哥,你看!”
衆人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轅門西面,路的盡頭,一輪紅日與地平線相貼。
四周一大片魚鱗狀的雲彩被落日映的紅的發紫,一小隊大雁穿雲而過。
殘陽如血,襯着前面一人一騎,帶着一股勁氣,扛着落日緩緩馳來。
看輪廓,馬很壯,人很高,馬跑的並不快,在日頭還沒完全落山前,已經到了轅門口。
衆人齊齊打量,此人一身戎裝,雖是男子打扮,但不用幾眼便可分辨出是個女人。
有兩個兵圍着馬轉了兩圈,上下不停的打量,另一個兵盯着布芙的胸就沒錯過眼。
還有一個兵,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布芙的臉,直到對上布芙的視線,才被布芙眼中的氣勢給逼轉開。
布芙也沒生氣,大大方方的任他們打量,開口道:
“沒錯,我是個娘們!”
布芙眼光毒辣,只一打眼就猜到這幾個人八成是這八營的骨幹。
那個高個子,雙臂抱胸靠着樹,一身腱子肉,眉毛上有道疤的人,應該就是他們的頭。
布芙抱拳行禮,並未下馬,表明身份:
“我是新任的八營營正布芙,請問營副顧念成可在這?”
“我就是。”
顧念成的這句話被淹沒在一片嘈雜的議論聲裏。
“啥?你是上面派來的營正?”
“搞錯沒?讓一個娘們管我們?”
顧念成煩躁的撥開這幾個兵,往前走了兩步,怒目回頭,將他們張嘴要說的廢話,生生的瞪了回去,向馬上的布芙一抱拳,擲地有聲道:
“布將軍,屬下顧念成。不知將軍駕到,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布芙擺手阻止了他的客套,翻身下馬,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顧念成。
“這是任令,請顧將軍過目。”
顧念成拆開信件,看了一眼,又見蓋着大紅的帥印,應是沒錯了。
回手把信遞給了身邊的一個兵:“收好。”
抬頭的瞬間斂去了眼底的一絲不快。
認真的端詳面前的這位新上司,剛才人在馬上沒留意,現在下了馬才發現,身高和他的這幾個兵差不多。
一點都沒有女子嬌小柔弱的樣子,長的還算順眼,腰背筆挺,英氣逼人。
不用說話都能給人帶來一種無形的壓力,和他們站在一起,簡直就是鶴立雞群。
氣勢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布芙忽略顧念成審視的目光,大方的向前走了兩步,打亂他的視線,說道:
“給我一頂單獨的營帳,本將只此一點要求,請顧將軍盡快安排。”
“屠八斤,你馬上帶幾個人,就在我營帳西側,再搭頂新的。”
顧念成指着一個兵幹脆利索的交待着。
強作恭敬的做了個請的手勢:“布將軍,請。”
布芙賴得客套,廢話一句都不想說,不容反駁的命道:
“顧將軍,隨本將一起巡營吧。”
顧念成看了一眼天色,日頭落的就剩一個鐮刀了,擰眉疑問:
“現在?”
兄弟們毫無準備,豈不到處都是錯?好一個下馬威!
“對,就現在。”
在他們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才能看出一個隊伍的真實素質。
布芙牽着馬,已經抬腳向營地邁去。
那幾個兵,心中不滿,大爲不服,但看在大哥都給這個女人面子的份上,也不敢造次。
悄悄的跟在後面,比劃着手勢,傳遞着只有他們才看得懂的信息。
衆人來到營地,一片嘈雜,像是進了鬧市區。
布芙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營帳,揭開帳簾。
隨着帳簾挑開,一股極惡的酸臭味,夾雜着幾只蒼蠅撲面而來。
嗆的布芙後退一步,熏的差點當場就吐了。
借着落日餘暉,依稀能看清帳內物什凌亂,一片狼藉。
大通鋪上堆着一團一團的被子,換下來的衣褲撒了滿帳。
盔甲東倒西歪的堆在一側,落了一層灰。
一群蒼蠅嗡嗡的盤在上方。
地上有一個小水坑,坑的周圍深深的印着幾個泥腳印,一地的瓜子皮、花生皮被腳印鑲進了泥裏……
十來個兵正圍在一起擲色子,嗓門一個高過一個,不停的爆着粗口,全都光着膀子,還有一個光着腚。
就知道這些玩意狗改不了吃屎,顧念成很是沒面子,怒喝一聲:
“幹什麼呢?!反了天了!都他娘的給我滾出來!”
賭博的十來個人一聽是顧念成的聲音,都嚇傻了,齊刷刷的朝門口看去。
見到門口站着一個人,正要放門簾,那個光腚的兵眼睛還挺尖,喊道:
“媽呀!是個娘們!我的腚被一個娘們看了!”
布芙沒有理睬,面不改色的環視身後的衆人,目光掃過顧念成時,顧念成感覺似有一道寒氣擊中了他。
心思一轉,朝身邊的那幾個兵比劃了個手勢,衆人四下分散,沒入了軍營。
布芙知道這幾個兵是去報信了,也沒阻攔。
又走了幾步,隨手揭開了第二個營帳的門簾。
同樣的酸臭。
這一帳倒沒賭,依舊一帳凌亂,衣冠不整,各自幹着自己的事,哼淫曲的,摳腳丫子的,嗑瓜子的……
布芙蹙起了眉毛,摔了門簾。
改了個方向,查到第三個營帳之前,營裏已經炸了窩。
“我操!上面來了個將軍在巡營,還是個娘們,牛二,我褲子呢?”
“別他娘的喝了,快把酒藏起來,穿衣服,隊正讓咱們趕緊出去列隊。”
“啥時候營裏來了個女的,我沒聽岔了吧?”
布芙掀開第三個營帳門簾的時候,帳裏衆人正胡亂的往身上套衣服。
見到門口站着的布芙,個個挺直了腰板,立定不動,齊聲招呼道:
“將軍!”
這齊整的一聲,很有幾分兵的模樣,還挺像那麼回事。
布芙又簡單的查看了兩個,就不再往下看了。
壓了一下直往上躥的火氣,盡力平和道:“顧將軍,回帳吧。”
顧念成皺着眉,怒目瞪着他的一衆兄弟,給了他們一個“瞧你們幹的好事,老子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的眼神。
等着吧,這娘們要收拾咱們了。
布芙的新帳離顧念成的營帳僅三丈遠,處於營地的中心,背靠一截斷崖,搭在一處半丈高的土石平台之上。
平台上面有棵胡楊樹,樹根下有塊大青石,校場就在平台下面,視野很寬闊,是個安營的好地。
那個叫屠八斤的兵領着幾個小兵正忙活着,見到布芙,有點慌張的解釋着:
“布將軍,帳有點薄,您先湊合着用一季,等秋季發了厚帳了,我們再給您換。”
布芙見屠八斤憨厚老實,手裏的活幹的又快又利索,多了兩分喜歡,笑着應道:
“無妨。”
帳子搭好還得等一會兒,布芙被顧念成請進他的營帳暫作休息。
布芙觀察着帳內的擺設,從一些日常用物,能猜到一個人的大概脾性。
帳內沒有怪味,有一絲淡淡的草香,陳設很幹淨,沒有灰塵,擦臉的巾子洗的泛白,床單也沒有油漬。
看來顧念成對生活質量要求很高,是個家教好的。
雖然幹淨,但不算整齊,很多物品都隨意擺放。
這說明此人雖對自己要求嚴格,但又不屈於循規蹈矩。
沒準是個脾氣大的。
帳子一側立着一個刀架,上面擺着三把上品好刀。
是個玩刀的。
另一側擺着一張粗木桌子,沒有書,有筆墨,筆墨不像經常用的樣子。
應是個識字的,但不愛讀書的那種人。
床底下一排酒壇子,看來八營的日子很富裕,還能搞到酒。
是個能喝的。
還有三雙碼放整齊的靴子,行軍打仗,有兩雙鞋能交換着穿,讓腳始終保持幹爽溫暖,是件奢侈的事,這個顧念成竟然有四雙。
是個不委屈自己的。
床鋪上疊着被卷,被卷上放着兩塊碎銀,幾個銅板,還有一個火折子。
錢物這麼隨便放着,也不怕被人拿去。
要麼這人拿這點錢不當回事,要麼這人對自己的威懾力很自信,沒人敢動他的東西。
顧念成此時也沒閒着,心裏也琢磨着事,他想:
陸文錚也有點太瞧不起他了。
不給正職也就罷了,還派個女人壓他一頭,不是說朝廷的軍隊不讓女人當兵嗎,這又是哪一出?
自己有些懷疑,領着兄弟們投靠朝廷,是不是做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