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幹的生疼,嘶啞的像被砂礫磨過。
只喊出這一聲就用了大半力氣,費勁的從屍堆中坐了起來。
喘了幾口粗氣,吸進肺髒的空氣都是雪摻着血的味道,腥的,冷的。
睜眼看一下四周。
臉被什麼東西糊住了,一只眼怎麼也睜不開,隨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雪,在臉上使勁的抹了一通,十指動作生硬,顯然已經被凍僵了。
眼睛終於睜開了。
想把手放在嘴邊哈氣暖一下,卻發現手裏抓着一團頭發,愣了一下,狠狠低罵了一句:
“操!”
想是和沙洲兵拼命的時候,被對方薅掉了頭發,又糊在了臉上。
緩了一會兒,艱難的起身,環顧四周,邊喊邊翻着周圍的屍體。
“哥,哥……”
就在自己身邊不遠,找到了啞六,木訥的呆滯了許久,才從嗓子裏勉強的擠出一句話:
“哥,阿布帶你回家。”
俯身背啞六,拽不動,仔細查看。
原來,啞六的一只手還死死地攥着沙洲兵的手腕,使勁掰了幾下,沒能掰開。
於是,拔起地上插着的一把刀,揮手落刀,生生斷了沙兵的手臂。
吃力的背着啞六,朝着出谷的方向,步履艱難的跨過一具具屍體。
每踏一步,血水就浸到靴裏一些。
每踏一步,就在雪地上留下一個血腳印。
冰冷刺骨,這讓本就凍得麻木的雙腳更加難以忍受。
冷,好冷!
布芙掉隊了。
兄弟們跑到斷長城都等了有一會兒了,也不見布芙跟上來,斷定他們的計劃成功了。
個個興高采烈的,準備迎接他們的休息日,籌劃着怎麼逍遙。
只有顧念成高興不起來,心裏不知不覺間增添了一絲愧疚和不安,訓道:
“都樂個屁!趕緊整理隊形,往回跑。”
說完,邁開大步往回跑去,越跑越快。
跑了小半程,遇到了布芙,見她靠在樹上睡着了,走到跟前,搖晃她的肩膀。
布芙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啞六,呵呵傻笑一聲,撒嬌道:
“哥,困,再睡會兒。”
顧念成愣了一下,弄不清這聲哥是在叫他還是叫別人。
不對勁,莫不是燒糊塗了,大手探向布芙的額頭。
壞菜,燙的能烙餅,暗叫不好,玩大了!
額頭突然一涼,布芙感覺腦袋清明了一絲,勉強抬起眼皮。
發現眼前是顧念成而不是啞六,明白過來,自己剛才又夢到風鳴谷戰場了。
苦笑了一下,聲音很微弱:“你們先跑,我一會兒就跟上。”
說完,閉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顧念成莫名有些心慌,環顧四周,瞧見不遠處的李大爪子,正在偷笑。
一臉幹壞事得逞的嘚瑟樣。
把他喊了過來,指指樹下的布芙,自責道:“玩大了,病的不輕,都燒迷糊了。”
布芙渾身發抖,喃喃出聲:
“冷,好冷!”
顧念成慌手慌腳的脫掉外衣,蓋在了布芙的身上,感覺不管用,扒掉李大爪子的外衣,給布芙又裹了一層。
顧念成命全營繼續跑,李大爪子不解的問:
“要了命了!不是她病了,咱就歇息嗎?”
顧念成怒道:“歇你娘個腿,你趕緊先跑回去讓老馬準備着。”
李大爪子詫異的盯着自己的大哥,一臉委屈。
別說大哥的決定沒隨了自己的意,就是讓自己去送命也得立馬去辦,撒丫子就往營地跑,幾個縱躍就躥沒了影。
顧念成背上布芙,頓了一下,後背觸碰到布芙胸前的那兩處柔軟,全身都緊繃了起來,感覺所有血液都涌到了後背那一塊。
腦子一片空白。
布芙的臉貼着他的脖子,燙的像是剛出鍋的饅頭,又熱又粘。
這裏離營地還有六七裏的路,顧念成背着布芙用全力往回跑。
腿都快跑廢了,酸脹的不聽使喚,肺子像是堵進去一團棉花,上下不通氣,就快要炸開了。
行伍出身的人都知道,爛醉的人,昏迷的人,死人,這些沒意識的人要比平時有意識的時候重很多。
都是“死沉死沉的”,背起來的感覺不一樣。
李大爪子腿腳快,已經叫了軍醫,等候在布芙帳外。
顧念成背着布芙,大步跑着,離着老遠,就扯着嗓子喊:
“老馬,快,布將軍昨日淋了雨,發燒,昏過去了,快,趕緊治。”
軍醫讓顧念成把布芙放在床上,去了那兩層衣服,診過之後,有了定論:
“布將軍之前應該得過一場風寒,還沒好利索,又來一次,所以才如此凶猛,昏過去算輕的。
不過,布將軍年輕體壯,吃過幾副藥後應該就會好。
現在要緊的是退熱,燒退了,布將軍也就能醒過來了。”
“熱怎麼退?”顧念成急道。
“燒酒點燃,熱了之後,擦額頭,手心,腳心,腋下,前心,後背。”
顧念成猶豫了一會兒,紅着臉問:
“這其他的倒還好,這前心後背可咋擦?布將軍畢竟是個女子。”
少見顧念成有害羞的時候,軍醫壞笑道:
“那就能擦哪擦哪。”
顧念成緊忙吩咐門口的守衛去備酒,幫布芙脫了鞋襪,伸手要解腰帶,手猶豫着停了一下,轉而又利索的解開。
燒熱的酒水還有些燙手,顧念成迅速的用手蘸酒,撩開布芙的袖子,從手到手臂,輕柔的擦着。
似乎把自責和內疚都化成了這一下下的輕柔。
布芙的手很漂亮,纖細修長,骨節分明,手掌和虎口有厚厚的一層老繭。
手臂曲線優美,纖長結實,大大小小,新舊交錯的傷疤有六七處。
右肩有一處箭傷,是新傷,憑經驗,顧念成猜測這傷不超過三個月。
顧念成又卷起布芙的褲腿,輕柔的擦着。
布芙長了一雙大腳,瘦而勻稱,很好看。
布芙長的不白,一身健康的小麥色,大腿皮膚光滑細膩,連根汗毛都沒有,只是幾處傷疤太過醒目。
其中兩腿各有一處刀疤,一個老傷,最少三四年了,一個新傷,和肩上的傷一樣新。
自己還和人家比傷疤,這要是真比起來,還不一定誰贏呢。
愣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把布芙扶成側躺,手拿擦臉巾子伸進布芙的中衣裏,給她擦着後背,前心終究沒敢碰。
這小半天,不停的有人來看布芙是否醒了,不停的有人擠在門口竊竊私語。
顧念成嫌煩,命守衛趕了衆人散去,讓他們老老實實的訓練。
沒過多久,布芙醒了,迷迷糊糊的,閉着眼睛撒嬌。
“哥,我餓了。”
顧念成狂喜,對着門外大聲喊:“來人,快把米粥給布將軍端來。”
布芙睜眼辨清坐在床邊的是顧念成不是啞六,知道自己又忘了啞六死去的事實了,暈沉沉的坐起來問:
“我怎麼了?暈過去了嗎?”
顧念成明明心裏很高興,臉上卻裝出一副嫌棄的模樣:
“布將軍,得了風寒還死扛,暈倒在路上了。”
布芙起身要去校場,被顧念成按了回去,陰陽怪氣道:
“行了,我的布大將軍,一會兒我去看着他們訓練,你先喝粥,再把喝藥了。”
粥端了過來,顧念成拿着勺要喂給布芙吃。
布芙有些恍惚,每每病倒,哥也是這樣端着粥喂自己,回過神後,拒絕道:
“我自己行。”
顧念成沒再堅持,看着她喝完了粥和藥,轉身離去。
臨走前扔下一句話:“這兩天好好養着,我替你看着這幫兔崽子。”
布芙頭很沉,渾身酸痛,乏得很,又睡了一下午。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點起油燈看了半頁書就看不下去了,思緒隨着油燈的火苗跳動着。
守衛把藥端了進來,布芙瞅着藥碗,又一陣發呆。
犯愁這藥怎麼喝。
白天當着顧念成的面,那碗藥是硬逼着自己咽下去的。
藥碗被端起來,又放下,再端起來,再放下,反復好幾次。
最後,布芙一狠心,捏着鼻子,仰頭一口把藥全灌了進去。
苦的在地上連蹦帶跳,伸手抓過水壺,對着壺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清水,才算安生。
顧念成和外面看“春景”的衆人,看了這一幕,心中覺得好笑,終於知道布芙怕啥了。
一個兵沒憋住,噗嗤笑出了聲。
布芙聽到了外面的響動,問:“誰?”
守衛是個機靈的,緊忙遮掩道:
“營正,沒事,我對面的兄弟放了個屁。”
對面的守衛直飛眼刀,嘴巴一張一合,無聲的罵了句:
“滾犢子,咋不說是你放的屁。”
笑出聲的兵,嘴被人捂住了,手還在興奮的比着手勢:
【她怕喝藥,她怕喝藥!】
真不容易,終於發現這娘們怕啥了。
布芙又睡了一日,仍舊沒有力氣,但感覺好了很多。
午飯多了一碗雞蛋羹,晚飯多了一罐燉的稀爛的雁肉粥。
這一天端來的藥,順帶着的還有兩個果子。
布芙認得,這個果子,營地周圍就一棵樹,是她和顧念成每天查哨的時候路過的一個地方。
顧念成來探望她時,問了病情,又把今天營裏訓練的事都匯報了一下,試探着問:
“明日端午,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