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零號燼艇“渡鴉號”狹窄的艦橋內，空氣比齒輪堡底層的機油味更粘稠。冰冷的金屬牆壁布滿粗糲的焊接痕跡，巨大的管道在頭頂虯結，發出低沉的、如同瀕死巨獸般的嗡鳴。幽藍的儀表盤光線映照着主控台前僵立的兩人，將影子拉得扭曲變形。
“帝國的東西。”蘇槿的聲音比艦橋的金屬牆壁更冷，更硬。她捏着那管從林爍手中奪來的抑制劑，纖細卻布滿細小疤痕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瓶底那個細微的、線條銳利的金色太陽輪廓，在幽藍光線下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灼燒着她的視線。“赫利俄斯的徽記。你從哪裏弄來的？”她猛地抬頭，那雙總是淬着冰的眸子此刻燃燒着壓抑的怒火，直刺林爍。
林爍背抵着冰冷的艙壁，剛從記憶當鋪的沖擊和夜鶯的急援中脫身，頭痛的餘波還在啃噬神經，又被蘇槿堵在艦橋。他握緊了拳頭，掌心似乎還殘留着抑制劑冰冷的觸感，以及瓶底徽記帶來的刺骨寒意。“鏽火的黑市。”他聲音沙啞，帶着拾荒者本能的戒備，“我換了抑制劑，給林澄。”
“換了？”蘇槿向前逼近一步，機械義肢的液壓關節發出輕微的嘶鳴，在寂靜的艦橋裏格外清晰。她周身散發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冰牆，將林爍牢牢釘在原地。“用什麼換的？你這地表爬蟲身上，還有什麼值錢到能讓疤面婆拿出帝國特供品的玩意兒？”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刮過林爍疲憊的臉，最終落在他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紅痕的右手腕上——那條褪色的布繩腕帶不見了。
林爍的心髒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將右手腕藏到身後，這個動作徹底點燃了蘇槿的怒火。
“你賣了記憶。”蘇槿的陳述句帶着冰冷的審判意味，不是疑問。“你賣了什麼？關於你那個‘妹妹’的？還是......”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連她自己都未覺察的尖利，“…關於這艘船的？！”
“不關你的事！”林爍被戳到痛處，像被激怒的幼獸，猛地抬頭迎上蘇槿冰冷的視線。母親的遺言被強行剝離的痛楚，閃回中赫利俄斯扭曲的臉和幼年林澄沉睡的畫面，以及眼前這管帶着帝國陰謀的藥劑帶來的絕望感混雜在一起，沖破了他素日的隱忍。“抑制劑是給林澄的！她腳趾已經石化了！疤面婆說那是聯邦貨！我只要救她！”
“救她？”蘇槿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嗤笑，如同金屬刮擦玻璃，在壓抑的艦橋裏回蕩。“用赫利俄斯的毒藥？你以爲那個瘋子會好心給你救命的藥？蠢貨！”她的眼神變得極其危險，“疤面婆是什麼東西？鏽火地溝裏的蛆蟲！她的話你也信？帝國的東西出現在鏽火黑市，只意味着一件事——陷阱！你想把‘零號’的位置暴露給帝國艦隊？想把我們所有人都變成赫利俄斯‘新黎明’計劃裏的一串記憶編碼嗎？”
她不再廢話，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冰冷的決絕取代。捏着抑制劑的機械手指猛地收緊！
“不——！”林爍目眥欲裂，妹妹腳趾灰白的畫面在眼前炸開。求生的本能和守護親人的執念壓倒了一切。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爆發出驚人的速度，猛地朝蘇槿撲去，目標直指她握着抑制劑的手！
“找死！”蘇槿反應更快，眼中寒光一閃。她並未後退，反而左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扣住了林爍撲來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爍感覺腕骨幾乎要被捏碎。與此同時，她緊握着抑制劑的機械右臂猛地向後揚起，帶着撕裂空氣的呼嘯，狠狠砸向旁邊布滿管線的冰冷金屬艙壁！
“砰——譁啦！”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玻璃碎裂聲同時炸響！
那管承載着林爍用母親遺言換來的幽藍藥劑，在冰冷堅硬的金屬艙壁上瞬間粉身碎骨！粘稠的、散發着微弱藍光的液體如同絕望的眼淚，四散飛濺，星星點點地灑落在鏽跡斑斑的管道和布滿灰塵的甲板上，迅速被貪婪的金屬表面吸收、湮滅，只留下幾道迅速幹涸的、帶着詭異甜腥味的深色痕跡。
“我的藥——！”林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絕望和憤怒如同岩漿沖垮理智的堤壩。妹妹可能因此加速石化、痛苦死去的景象將他徹底吞噬。他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實力懸殊，被扣住的左手腕傳來劇痛，他不管不顧，僅存的右手如同鷹爪，帶着拾荒者掙扎求生的狠勁，拼盡全力抓向蘇槿揚起的機械右臂——他想推開她，想撕碎這個毀掉妹妹希望的冷酷女人！
“滾開！”蘇槿厲喝，試圖甩開林爍。兩人在狹窄的空間裏劇烈地撕扯、扭打。林爍的力量遠遜於蘇槿，但他完全不顧自身，像藤蔓一樣死死纏住她的手臂，指甲在冰冷的金屬義肢外殼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混亂中，林爍被蘇槿一個狠厲的肘擊撞得踉蹌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控制台上，震得他五髒翻騰。但他摔倒前，右手出於本能胡亂一抓！
“嘶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
林爍的手並未抓到蘇槿的身體，卻陰差陽錯地扯住了蘇槿左臂的衣袖！他摔倒的力道加上蘇槿試圖掙脫的慣性，那件深灰色的、材質堅韌的工裝外套左袖，竟從肩部被硬生生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肘部！
蘇槿的動作驟然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艦橋內死寂一片，只剩下管道低沉的嗡鳴和林爍粗重的喘息。
幽藍的儀表盤光線，毫無遮攔地投射在蘇槿暴露出來的左臂上。
那裏，並非血肉之軀。
自肩膀以下，是一條冰冷的、泛着啞光金屬色澤的機械臂。精密的齒輪、軸承和液壓杆結構裸露在外，充滿了粗獷而強悍的力量感。但真正讓林爍瞳孔驟縮，連呼吸都忘記了的，是覆蓋在機械臂金屬外殼上的東西。
密密麻麻，刻滿了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正”字。
從肩膀接口處開始，一路向下蔓延，覆蓋了大半個小臂。那些刻痕有的已經黯淡發黑，仿佛歷經歲月；有的則相對清晰，像是近期新刻。它們如同某種古老而殘酷的計數符咒，又像無數道無聲的呐喊，烙印在冰冷的金屬之上。
而就在靠近手肘關節上方，一個最新的“正”字，剛剛刻下不久。五道筆劃，深刻而清晰，邊緣甚至帶着一絲未幹的、暗紅色的......血跡。那血跡在幽藍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紫黑色，正順着冰冷的金屬紋路，極其緩慢地向下蜿蜒。
林爍忘記了疼痛，忘記了破碎的藥劑，忘記了憤怒。他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仰着頭，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滲血的“正”字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着脊椎爬滿全身。這絕非裝飾。這每一個“正”字，都代表着一份被吞噬的記憶？一次拯救的代價？還是......別的什麼？
“看夠了嗎？”蘇槿的聲音響起，比艦橋外的虛空更冷，更空洞。沒有憤怒，沒有羞惱，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她甚至沒有去拉攏破碎的衣袖，任由那條刻滿血字的機械臂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
林爍喉嚨發幹，他想問，那是什麼？但他發不出聲音。蘇槿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死寂般的絕望，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
蘇槿緩緩轉過身，不再看地上的林爍，也沒有看自己暴露的機械臂。她的目光投向主控台巨大的前視舷窗。窗外是永恒的灰霾，無邊無際，吞噬着一切光亮。她的眼神失去了焦距，仿佛穿透了鋼鐵和塵埃，望向某個虛無的深處。
艦橋內壓抑的寂靜持續着，只有管道低沉的嗡鳴和兩人壓抑的呼吸。
突然，蘇槿的身體毫無征兆地晃了一下。她猛地抬手，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太陽穴，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她發出一聲極其痛苦、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悶哼，整個人踉蹌着向後倒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控制台邊緣，才勉強穩住沒有摔倒。
“呃…葉…葉然......”一個破碎的、充滿巨大困惑和痛苦的聲音從她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帶着劇烈的顫抖。她按着太陽穴的手指深深陷入發根，仿佛要將什麼東西從腦子裏挖出來。“葉然…是誰？這個名字......我......”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混亂，眼神渙散，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茫然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林爍震驚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那個冷酷、強大、如同鋼鐵鑄就的副艦長，此刻竟像個迷路的孩童般脆弱無助。她臉上慣有的冰霜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因記憶被撕裂而產生的巨大痛苦和茫然。“葉然”——這個名字，林爍在大綱中知道是她的戀人，是她成爲活體引擎的執念所在！她竟然......在遺忘？
就在這時，艦橋厚重的氣密門外，傳來沉重的、帶着明顯金屬摩擦聲的腳步聲。一個低沉沙啞、如同砂輪摩擦金屬的聲音響起，帶着毫不掩飾的冰冷怒意：
“蘇槿，放開那小子。你這條胳膊上的血債，我們該好好算算了。”
是那個窄巷裏的聲音！老瘸！
林爍的心髒狂跳起來，他下意識地看向靠着控制台、痛苦捂着頭、眼神渙散的蘇槿，又看向那扇緊閉的、預示着更大風暴即將來臨的艙門。地上，破碎的藥瓶殘骸和那灘幹涸的詭異液體，在幽藍的光線下，無聲地嘲笑着他的掙扎與絕望。而蘇槿機械臂上那個滲血的“正”字，仿佛一個不詳的烙印，深深地刻進了他的視野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