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門檻在張旭東腳下發出朽木不堪重負的呻吟。門外的世界,被初冬黎明前最濃稠的黑暗徹底吞沒。寒風嗚咽着卷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刮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發出如同鬼魂低語的沙沙聲。東方那道冰藍色的結界光痕,如同懸掛在黑暗天幕上的一道猙獰傷口,散發着恒定而冰冷的幽光,是這死寂世界裏唯一的方向標,也如同惡魔的獨眼,冷冷注視着張旭東孤獨前行的背影。
他緊握着那枚來自井底的鑰匙,冰冷的金屬質感透過掌心,帶來一絲微弱卻持續的刺激,像一枚嵌入血肉的寒釘,不斷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目標。身體的疲憊和傷痛在刺骨的寒風中似乎被暫時凍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短弓斜挎在肩,燧石長矛緊握在手,矛尖在黑暗中反射着東方光痕投來的微藍,像一點隨時會熄滅的寒星。
他避開相對熟悉的路徑,沿着村中荒草叢生、幾乎被遺忘的小巷,沉默而迅捷地向北潛行。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枯草和瓦礫上,發出細微的聲響,但在呼嘯的風聲中幾乎被完全掩蓋。他的神經緊繃如弓弦,感官提升到極致,銳利的目光掃視着兩旁黑洞洞的破屋門窗,耳朵捕捉着風中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神像底座上那指向正北的扭曲符號和“骸垣”的字眼,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他的心頭。骸骨之垣……那裏埋葬着什麼?
村子不大,很快,最北端的景象便出現在他眼前。
這裏比村子其他地方更加破敗、荒涼。幾間土屋早已徹底坍塌,連斷壁殘垣都所剩無幾,被瘋狂蔓延的、一人多高的枯黃蒿草和帶刺的灌木叢徹底吞噬,形成一片巨大而雜亂的、在寒風中起伏不定的荒草墳場。殘存的幾截焦黑土牆半埋在荒草裏,像巨獸暴露在外的朽爛肋骨。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烈的、混合着植物腐爛和泥土腥氣的味道,比村子其他地方更加刺鼻和……陰冷。
這裏就是“骸垣”?張旭東在荒草叢邊緣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着腐朽氣息的空氣。他蹲下身,將燧石長矛插在腳邊的泥土裏,從懷裏掏出那枚冰冷的鑰匙,再次感受着它那微弱卻持續的脈動。然後,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神像底座上那個代表“北鎮骸垣”的扭曲符號。
那符號的結構繁復如同荊棘,帶着強烈的束縛和禁錮感。他嚐試在腦海中勾勒它的形態,想象它的氣息……同時,將全部的精神力都集中到掌心的鑰匙上。
一種奇異的共鳴感,如同微弱的電流,瞬間從鑰匙上傳導至他的神經末梢!
不是視覺,不是聽覺,而是一種模糊的、近乎直覺的方位感!一種冰冷的、帶着死亡氣息的微弱“引力”,正從前方那片荒草墳場的深處傳來,牽引着他掌心的鑰匙!
果然在這裏!
張旭東猛地睜開眼,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的亮光。他拔出長矛,撥開面前厚密堅韌、帶着倒刺的枯草和灌木,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鋒利的草葉和荊條刮擦着他裸露的皮膚和破舊的衣物,留下細密的血痕,但他渾然不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鑰匙傳來的那股越來越清晰的冰冷“指引”上。
荒草叢中光線極其昏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憑着感覺和鑰匙的指引,在縱橫交錯的枯枝敗葉和半埋的瓦礫土塊中艱難穿行。腳下的地面並不平坦,深一腳淺一腳,不時踩到隱藏的坑窪或者朽爛的木料,發出令人心悸的斷裂聲。那股混合着腐朽和泥土的腥氣越來越濃烈,幾乎令人作嘔。
鑰匙的脈動突然變得急促了一些,那股冰冷的“引力”驟然加強,指向左前方一片被幾叢特別高大的蒿草遮蔽的區域。
張旭東撥開最後一叢茂密的枯草,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猛地一窒!
這裏似乎曾是一處小小的院落,如今只剩下幾截低矮的、幾乎被泥土掩埋的牆基。而在院落的中央,蒿草相對稀疏的地方,地面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凹陷!不是天然形成的坑洞,那凹陷的形狀扭曲而規則,邊緣能看到被暴力掀開的、碎裂的石板!
更重要的是,空氣中那股腐朽的氣味,在這裏濃烈到了頂點!一股更加陰冷、帶着死亡塵埃的氣息,正從那個凹陷的坑洞中幽幽散發出來!
張旭東的心沉了下去。骸垣……骸骨之坑?
他握緊長矛,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那個散發着不祥氣息的坑洞邊緣。腳下的泥土鬆軟溼滑,帶着一種令人不安的粘膩感。他俯下身,借着東方天際勉強透進來的一線微光(黎明將至),以及手中鑰匙那點微弱的冰藍幽光,向坑內望去。
坑不算很深,約莫半人高。坑底,赫然是……累累白骨!
不是完整的骨架,而是散亂的、糾纏在一起的、被泥土半掩埋的森森骸骨!有粗大的成年人的臂骨、腿骨,也有纖細得令人心碎的孩童肋骨,甚至還有細小的、如同玩具般的嬰兒頭骨!它們雜亂地堆疊在一起,許多骨頭已經發黑、碎裂,表面覆蓋着厚厚的泥土和腐爛的植物纖維。空洞的眼窩無聲地仰望着坑洞上方狹窄的天空,透出無盡的死寂和絕望。
饒是張旭東早有心理準備,也被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沖擊得胃裏一陣翻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這就是當年“灰霧清除”的現場?小蠶口中那些“突然消失”的村民,原來都被埋在了這裏?被某種力量瞬間剝奪了生命,草草掩埋於此?
掌心那枚鑰匙的脈動和冰冷的“引力”在此刻達到了頂峰!那股力量清晰地指向坑底骸骨堆的中心!
鑰匙就在下面!就在這累累白骨之下!
張旭東的喉嚨發幹,胃裏翻江倒海。他強迫自己壓下嘔吐的沖動和源自本能的強烈恐懼。他必須拿到鑰匙!爲了小蠶!爲了離開!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着濃烈的死亡氣息灌入肺腑。他不再猶豫,將燧石長矛插在坑邊作爲支撐,然後縱身跳進了這個散發着濃烈腐臭氣息的骸骨之坑!
雙腳陷入冰冷溼粘的泥土和碎骨之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刺鼻的氣味瞬間將他包圍,幾乎令人窒息。他強忍着巨大的生理和心理不適,俯下身,借着鑰匙自身散發的微弱冰藍幽光和漸漸亮起的東方天光,開始在骸骨堆中搜尋。
冰冷、滑膩、堅硬……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不斷從指尖傳來。他粗暴地撥開散亂的腿骨、肋骨,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細小的孩童骨骼。每一次觸碰都讓他頭皮發麻,仿佛驚擾了沉睡的亡魂。坑底的泥土異常溼冷,混雜着骨粉和某種粘稠的、早已幹涸的暗褐色物質。
鑰匙的指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它就在下面!更深的地方!
張旭東咬緊牙關,開始用手奮力挖掘坑底溼冷的泥土。泥土混合着碎裂的骨殖,冰冷刺骨。指甲很快翻裂,滲出血絲,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他像一頭掘墓的野獸,將骸骨和泥土不斷向身後拋去。
挖了大約一尺深,指尖猛地觸到了一個堅硬、冰冷、帶着明確棱角的物體!不同於骨骼的脆硬,那是一種金屬的質感!與井底鑰匙完全同源的冰冷脈動,透過泥土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指尖!
找到了!
狂喜瞬間沖散了恐懼和惡心!他更加瘋狂地扒開覆蓋在上面的泥土和碎骨。很快,一枚形態奇異的金屬造物暴露在微弱的晨光和鑰匙幽藍的輝映之下!
它比井底那把鑰匙略小一些,但形態更加扭曲猙獰!材質同樣是那種非金非石的奇異物質,通體呈現出一種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沉紅色澤,表面布滿了如同活物筋絡般凸起的、虯結盤繞的扭曲紋路!這些紋路並非刻痕,而是如同生長在鑰匙本體之上,在暗紅色的基底上微微搏動着,散發着極其微弱、卻比井底鑰匙更加邪異、更加令人心悸的暗紅色幽光!它的一端尖銳如獠牙,另一端同樣是那個精密復雜的接口結構,但接口內部的凹槽和微型齒輪,似乎呈現出一種與井底鑰匙截然相反的、如同逆流般的旋轉趨勢!
第二把鑰匙!鎮守骸垣的鑰匙!
張旭東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這枚散發着不祥暗紅光芒的鑰匙!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鑰匙表面的瞬間——
“嗡——!”
一聲比井底那次更加低沉、更加宏大、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深處的恐怖嗡鳴,毫無征兆地從他腳下的骸骨之坑深處爆發出來!
整個大地似乎都隨之猛地一震!坑壁的泥土簌簌落下!
張旭東腳下的骸骨堆劇烈地抖動、翻騰起來!無數森白的骨殖如同獲得了短暫的生命,在暗紅幽光的映照下瘋狂地跳躍、碰撞!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着極致怨念、冰冷死亡和狂暴能量的洪流,如同火山噴發般從骸骨堆的深處,順着他握住鑰匙的手臂,狠狠沖入他的身體!
“啊——!”
張旭東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那感覺並非單純的沖擊,而是仿佛有無數冰冷的、充滿怨毒的亡魂順着他的手臂鑽入,瘋狂啃噬着他的血肉和靈魂!眼前瞬間被一片粘稠的、翻滾的血紅色充斥!無數扭曲痛苦的人臉在血光中閃現、尖叫!那是坑中骸骨主人臨死前的恐懼與絕望!是灰霧中冰冷光芒一閃而過的瞬間!是生命被強行剝離、靈魂被禁錮於此的無盡怨恨!
他的意識如同狂風暴雨中的小舟,瞬間被這滔天的怨念和冰冷的死亡能量沖擊得支離破碎!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握着鑰匙的手仿佛被烙鐵灼燒,卻又被那狂暴的能量死死吸附,無法掙脫!暗紅色的光芒如同粘稠的血液,瞬間包裹了他的手臂,並迅速向上蔓延!
要死了!要被這骸骨堆裏的無盡怨念吞噬了!
就在張旭東的意識即將被徹底淹沒、沉淪於這片骸骨地獄的瞬間——
他左手中緊握的那枚來自井底的、冰藍色的鑰匙,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光芒!
冰藍色的幽光如同極地的寒潮,瞬間從他左手掌心噴涌而出,帶着一種絕對的、秩序性的冰冷力量,狠狠地撞向那包裹着他右臂的、充滿怨念的暗紅光芒!
滋啦——!
一聲仿佛冰水澆入滾油般的刺耳聲響,在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同源而生的能量碰撞處爆發出來!
冰藍與暗紅,兩股光芒如同兩條狂暴的巨蟒,以張旭東的身體爲戰場,瘋狂地撕咬、糾纏、湮滅!冰冷的秩序與灼熱的怨念,兩種極端的力量在他體內激烈對沖,帶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要被硬生生扯成兩半!
“呃啊啊啊——!”他仰天發出更加淒厲的咆哮,身體在骸骨坑中瘋狂地扭動掙扎,如同承受着最殘酷的刑罰。汗水、血水、泥漿混合在一起,從他扭曲的面容上流淌下來。
冰藍色的光芒頑強地抵抗着,甚至開始一寸寸地逼退那狂暴的暗紅怨念能量!它似乎對那暗紅能量有着某種天然的克制!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息,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那來自骸骨堆深處的恐怖嗡鳴和能量沖擊終於如同退潮般減弱、消散。坑底翻騰的骸骨重新歸於死寂。包裹張旭東右臂的暗紅光芒如同受驚的毒蛇,迅速縮回了那枚暗紅鑰匙內部,只留下皮膚上一片詭異的、仿佛被灼燒過的暗紅色印記,隱隱作痛。
左手的冰藍鑰匙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恢復了之前那種微弱的脈動狀態。
張旭東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渾身脫力地癱倒在冰冷的骸骨和泥濘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濃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氣息。冷汗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身體依舊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剛才那冰火兩重天、靈魂幾乎被撕碎的恐怖體驗,讓他心有餘悸,如同剛從地獄深淵爬回人間。
他艱難地抬起顫抖的右手。那枚暗紅色的、布滿虯結筋絡般紋路的鑰匙,如同剛剛飽飲了鮮血的活物,靜靜地躺在他汗溼、沾滿污泥和骨粉的掌心。暗紅色的幽光在它凸起的“筋絡”中緩緩流淌、搏動,散發出比井底鑰匙更加邪異、更加令人不安的氣息。
第二把鑰匙!他拿到了!
與此同時,在村子正北方的結界邊緣,距離地面約一人高的地方,一道與東方那道冰藍色光痕形態相同、卻散發着粘稠暗紅色光芒的狹長光痕,如同被撕裂的傷口般,無聲地憑空顯現!
北方的出口裂縫,也被激活了!
張旭東躺在冰冷的骸骨泥濘中,左手握着冰藍的井之匙,右手握着暗紅的骸之匙。兩股截然不同的冰冷能量透過掌心,如同兩條毒蛇,不斷刺激着他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望向頭頂那片被荒草分割的、漸漸亮起的灰白色天空,眼中沒有喜悅,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對未知西陲“注視之地”的、更深的忌憚。
破廟裏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草藥苦澀的氣息,以及揮之不去的、來自北方骸骨坑的陰冷腐臭。張旭東仰躺在土炕上,臉色灰敗如死人,嘴唇幹裂起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着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雜音。他的右臂裸露着,從肩膀到肘部,包裹着厚厚的、被暗紅色血漬和墨綠色草藥汁液浸透的破布條。布條下的皮膚,並非普通傷口,而是一片猙獰的、仿佛被烙鐵灼燙過的暗紅色印記,印記下的血肉腫脹發燙,邊緣隱隱可見扭曲虯結的、如同活物筋絡般的凸起紋路,與那枚骸之匙表面的紋路如出一轍!這印記散發着微弱卻持續不斷的灼痛,像無數細小的毒蟲在啃噬骨髓。
小蠶跪坐在炕邊,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她手裏拿着一塊浸溼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張旭東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裏面盛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和無邊無際的擔憂。昨夜哥哥被拖回來時的慘狀,那撕心裂肺的呻吟,手臂上散發出的邪異暗紅光芒和冰冷死亡氣息……每一個畫面都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她的記憶裏。
“哥……喝水……”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着濃重的鼻音,捧着一個粗糙的石碗,裏面是沉澱過的、相對清澈的井水。
張旭東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聚焦在小蠶布滿淚痕的臉上。他嘴唇翕動,想說什麼,喉嚨卻如同被砂紙磨過,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他微微偏頭,就着小蠶的手,小口啜飲着冰涼的井水。水流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卻也牽扯着胸腔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右臂的灼痛印記如同火燒。
“哥!別動!別動!”小蠶嚇得聲音都變了調,手忙腳亂地放下碗,想去按住他,卻又不敢觸碰他那條散發着不祥氣息的手臂,只能無助地掉眼淚。
咳嗽平息,張旭東疲憊地閉上眼,粗重地喘息着。意識在劇痛和虛弱的邊緣浮沉。北方骸骨坑那恐怖的能量沖擊、怨念的嘶吼、冰藍與暗紅在他體內瘋狂撕扯的劇痛……如同噩夢的碎片不斷閃現。但他攤開的左手掌心,那枚來自井底的冰藍鑰匙,正散發着微弱卻穩定的幽光,帶來一絲冰冷的清明。
三把鑰匙……還差最後一把!西方……“西鎮靈眸”!
這個念頭如同執念的毒藤,在他虛弱的身體裏頑強地扎根、瘋長。他必須去!必須盡快!
當他再次攢起一絲力氣睜開眼,目光投向破廟門口透進來的灰白天光時,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西……西邊……鑰匙……”
小蠶的身體猛地一僵,擦拭他額頭的手停在半空。她抬起頭,看着張旭東眼中那即使重傷瀕死也未曾熄滅的、近乎偏執的火焰,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憤怒瞬間攫住了她!
“不!”她幾乎是尖叫出聲,小小的身體因爲激動而劇烈顫抖,“不許去!哥!我不許你去!”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帶着絕望的控訴,“你看看你的手!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井裏差點淹死!北邊……北邊那個死人坑……你差點就回不來了!那鑰匙是怪物!是吃人的東西!它們會害死你的!”她指着張旭東右臂上那猙獰的暗紅印記,聲音尖銳而破碎。
“必須……拿到……”張旭東喘息着,試圖解釋,“三把……才能……出去……”
“出去?”小蠶像是被這個詞刺痛了,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臉上第一次充滿了激烈的反抗,“去哪裏?外面有什麼?爹娘他們就是出去了!然後就沒了!都沒了!”她指着廟外,指着那道無形的、隔絕一切的結界壁壘,聲音帶着哭腔後的尖銳,“外面只有那堵牆!只有吃人的霧和光!這裏……這裏至少還有破廟!有火!有吃的!哥,我們不去找鑰匙了好不好?我們不出去!就在這裏……就在這裏活着……像以前一樣……”她撲到炕邊,死死抓住張旭東沒有受傷的左臂,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他的手臂上,滾燙而絕望。
張旭東看着妹妹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哀求,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何嚐不知道外面的危險?那灰霧和冰冷的光,是比結界本身更恐怖的謎團。但他更清楚,留在這裏,只是慢性死亡!食物儲備的增長永遠趕不上消耗,下一個寒冬,或者下下一個,他們終將油盡燈枯!更何況,那三把鑰匙的線索、神像底座的文字、井底和骸坑的符文……這一切都指向一個無法逃避的真相漩渦!不找到答案,不拿到鑰匙,他們連“活着”都只是在這座巨大墳墓裏苟延殘喘!
“小蠶……”他想伸手擦掉她的眼淚,右臂的劇痛卻讓他動彈不得,只能艱澀地開口,“我們……不能……等死……”
“那就一起死在這裏!”小蠶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決絕和瘋狂,“總比看着你被那些鬼東西拖走強!哥,我求你了!別去!別去找那第三把鑰匙!求你了!”她死死抓着他的左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裏,仿佛這樣就能把他永遠禁錮在身邊。
張旭東看着妹妹眼中那近乎崩潰的絕望和不顧一切的保護欲,所有準備好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裏。他知道,此刻任何關於“希望”和“未來”的解釋,在昨夜那地獄般的經歷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疲憊地閉上眼,不再說話。一種沉重的、冰冷的隔閡,如同破廟外漸起的寒風,悄然彌漫在兩人之間。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無聲的對抗與冰冷的僵持。
張旭東的傷勢遠比想象的更重。那暗紅印記帶來的灼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他,伴隨而來的是持續的低燒和劇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牽扯着胸肺和手臂的劇痛,讓他冷汗涔涔。右臂腫脹發燙,幾乎無法抬起。小蠶沉默地履行着照顧的職責,熬煮苦澀的草藥(用之前發現的“辣根”和幾種有消炎作用的野草),過濾清水,喂他喝下。她依舊會幫他擦拭身體,更換手臂上散發着草藥和腐臭氣息的布條。但她不再和他說話,眼神總是避開他的視線,空洞地望着破廟的角落或是門外灰暗的天空。每當張旭東試圖提起“西邊”或“鑰匙”,她的身體就會瞬間繃緊,眼神變得像受驚的小獸,充滿了抗拒和恐懼,然後便沉默地走開,或者用更長時間的背對着他,無聲地表達着最強烈的反對。
破廟裏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張旭東壓抑的咳嗽聲、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默。往昔相依爲命的溫暖被這冰冷的隔閡凍結。張旭東躺在炕上,看着小蠶沉默忙碌的瘦小背影,看着她眼中那深沉的恐懼和疏離,心如同被浸在冰水裏。他理解她的恐懼,昨夜那地獄般的經歷足以摧毀任何人的勇氣。但理解無法消弭他內心那迫切的、必須拿到第三把鑰匙的執念。這執念關乎生存,更關乎真相!
時間在沉默的煎熬和身體的緩慢恢復中流逝。張旭東強迫自己進食,哪怕每一次吞咽都伴隨着喉嚨和胸肺的灼痛。他嚐試活動受傷的右臂,每一次微小的動作都帶來鑽心的疼痛,但他咬着牙,額角青筋暴起,汗水浸透衣衫,也要堅持。他需要盡快恢復力量!西邊的“靈眸之地”,不知隱藏着何等凶險。
小蠶默默地將他所有自制的武器——短弓、燧石長矛、投槍——都藏到了破廟最角落、堆滿雜物的黑暗處。她甚至用幾塊沉重的石頭壓住了那個裝着兩把鑰匙(冰藍與暗紅)的破布包。她的行動無聲而堅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築起一道屏障,阻止哥哥走向死亡。
張旭東看在眼裏,心中五味雜陳。他沒有試圖去拿回武器,也沒有強行索要鑰匙。他在積蓄力量,也在等待一個契機。
轉機出現在一個無風的夜晚。張旭東的高熱終於退了,胸肺的灼痛感減輕了許多,右臂雖然依舊腫脹刺痛,但勉強可以輕微活動。他靠在土炕上,借着灶膛裏穩定的火光,目光落在破廟深處那尊半邊臉塌陷的泥胎神像上。
小蠶蜷縮在土炕的另一端,背對着他,似乎已經睡着了,小小的身體隨着呼吸微微起伏。
張旭東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神像底座那刻着詭異文字和符號的區域。代表西方“西鎮靈眸”的那個扭曲符號,線條盤旋上升,帶着一種詭異的“空靈”感。旁邊的指示,不是箭頭,而是一只極其簡略的眼睛圖案。
眼睛……代表什麼?注視?觀察?還是……某種特定的位置?
他閉上眼,努力回憶着村莊的布局。西方……村子最西邊……那裏似乎是一片相對平坦的開闊地,靠近結界,除了一間早已徹底坍塌、連地基都幾乎被野草覆蓋的磨坊廢墟,似乎別無他物。
“靈眸”……“眼睛”……磨坊?
他心中一動。磨坊……通常有巨大的石磨盤!磨盤中心……不正像一只眼睛嗎?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的思緒!
他猛地睜開眼,心髒因爲激動而加速跳動。他下意識地想叫醒小蠶分享這個發現,但目光觸及她瘦弱而防備的背影,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隔閡的堅冰尚未融化。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壓抑的啜泣聲,如同細小的針,刺破了破廟的寂靜。
張旭東微微一怔,凝神望去。小蠶的肩膀在微微地、不可抑制地聳動。她沒有睡着。
“小蠶?”他試探着,聲音依舊嘶啞,卻放得很輕。
啜泣聲停頓了一下,隨即變得更清晰,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悲傷和委屈。
張旭東掙扎着,忍着右臂的劇痛,艱難地挪動身體,靠近小蠶。他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輕輕搭在她瘦削的、因爲哭泣而顫抖的肩膀上。
“別碰我!”小蠶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帶着哭腔,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只受傷後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的刺蝟,“你又要去找鑰匙了是不是?你又要去送死了!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只在乎那些鬼東西!”她的話語如同決堤的洪水,充滿了積累多日的恐懼、委屈和憤怒。
張旭東的手僵在半空,心中如同被重錘擊中。他看着妹妹劇烈顫抖的背影,看着她單薄肩膀上承載的沉重恐懼,一股深沉的酸澀和愧疚涌上心頭。他太專注於目標,太執着於解開謎團和尋找出路,卻忽略了這唯一的親人內心承受的巨大壓力和恐懼。
“小蠶,”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而緩慢,帶着前所未有的認真和疲憊,“哥在乎你。比在乎自己的命……還在乎。”
小蠶的啜泣聲頓住了,身體卻依舊僵硬。
“哥知道……你害怕。”張旭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陳述一個沉重的事實,“怕我像爹娘那樣……突然沒了。怕那鑰匙……怕那霧和光……”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廟外無邊的黑暗,“哥也怕。”
小蠶的身體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但留在這裏,”張旭東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我們只是在等死。像井裏那些小魚,水……總有幹的一天。像冬天……總會再來。”他艱難地抬起左手,指向牆角那個蓋着石板的地窖入口,“那些吃的……撐不了多久。下一個冬天……或者下下個……我們……”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沉重的絕望感彌漫在空氣中。
小蠶的啜泣聲漸漸低了下去,肩膀的顫抖也平緩了一些。她似乎聽進去了。
“哥答應你,”張旭東的聲音無比鄭重,帶着一種賭上一切的決絕,“這次……哥不一個人去。我們……一起去。哥會小心……比任何時候都小心。哥還要……帶你出去。”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尊沉默的神像,“而且……哥好像……知道最後一把鑰匙……大概在哪了。”
小蠶終於慢慢地轉過身來。火光映照着她淚痕斑駁的小臉,眼睛紅腫,但裏面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和抗拒,而是充滿了掙扎、迷茫,還有一絲微弱的、被強行喚醒的希望。她看着張旭東蒼白的臉,看着他右臂上那猙獰的暗紅印記,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深藏的疲憊。
長久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灶膛裏的火苗跳躍着,發出噼啪的輕響。
終於,小蠶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髒兮兮的袖子抹掉臉上的淚痕。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破廟最黑暗的角落,費力地搬開那幾塊沉重的石頭,從雜物堆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個用厚厚破布層層包裹的布包。
她走回土炕邊,將布包輕輕放在張旭東身邊。然後,她又轉身,走向藏匿武器的地方,將那張短弓、那幾支燧石箭、還有那根磨得最鋒利的燧石長矛,一樣一樣地拖了出來,放在張旭東觸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着張旭東,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
“哥……說話算話。一起去。”
隔閡的堅冰,在無聲的行動和一句沉重的承諾中,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希望的星光,微弱卻執着地,從裂縫中艱難地透了出來,照亮了破廟的角落,也照亮了兩人共同前行的方向——西方,那片象征着“靈眸”的未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