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熾白。

然後是絕對的虛無。

沒有光,沒有暗,沒有冷,沒有熱,沒有聲音,沒有觸覺……連“存在”本身這個概念,都如同沙堡般崩塌、消散。

張旭東最後的意識碎片,仿佛還停留在那狂暴三色光芒將自己和小蠶徹底吞噬、湮滅的瞬間。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眼睜睜看着妹妹化爲塵埃的無邊絕望,那身體在冰、火、湮滅三重酷刑下寸寸瓦解的劇痛……一切都凝固在永恒的毀滅終局。

然後……是墜落。

並非物理意義上的墜落,而是意識從無垠的虛無深淵,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引力,狠狠地、粗暴地拖拽向某個既定的坐標!

嗡——!

仿佛沉睡了千萬年,又仿佛只是閉眼再睜眼的刹那。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的“存在感”猛地壓回了張旭東的意識!伴隨着劇烈的、如同被強行塞進狹小容器的窒息感和撕裂般的頭痛!

眼前不再是荒村,不再是狂暴的光芒,也不是絕對的虛無。

是……屏幕。

一塊巨大的、散發着幽幽藍光的電腦屏幕。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如同凝固的螞蟻,光標停留在某一行,孤獨地閃爍着。屏幕邊緣,倒映着一張蒼白、浮腫、眼窩深陷、胡子拉碴的……他自己的臉!

張旭東猛地倒抽一口冷氣!這口氣吸入肺腑,卻帶着一股渾濁的、混合着泡面調料包、汗味和電子設備發熱的熟悉氣味!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着太陽穴針扎般的劇痛和胸腔深處火燒火燎的幹澀。

“呃……咳咳咳!”他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制地弓起,視線天旋地轉。

這是……哪裏?

他茫然地轉動着僵硬如同生鏽齒輪般的脖頸。狹窄的格子間,堆滿了凌亂的文件夾、空飲料罐、吃了一半的餅幹包裝袋。熟悉的雙屏顯示器,左邊是未完成的代碼,右邊是打開着的、爬滿錯誤日志的調試窗口。鍵盤縫隙裏塞滿了餅幹碎屑,鼠標墊邊緣磨得發亮……這是他的工位!他當牛做馬、熬夜爆肝了無數個日夜的……出租屋!

回來了?

那個荒村……小蠶……結界……鑰匙……那撕心裂肺的湮滅……只是一場……夢?

不!那痛楚如此真實!那絕望如此刻骨!小蠶最後消散時那純淨銀灰的光芒……右臂那烙印般的暗紅灼痛……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臂——沒有猙獰的印記,沒有灼痛,只有一件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灰色格子襯衫。手臂完好無損。

是夢?

張旭東茫然地抬起雙手,看着這雙屬於程序員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齊,指尖帶着長期敲擊鍵盤留下的薄繭。沒有在井壁刮擦的血痕,沒有挖掘骸骨坑沾染的污泥和骨粉,也沒有握住光鑰時的麻木感。只有一種久坐後的僵硬和微微的顫抖。

就在這時,一陣沉悶而持續的“砰砰”聲,穿透了他混沌的意識,如同重錘敲打在鼓膜上。

“張旭東!開門!張旭東!聽見沒有?警察!開門!”一個洪亮而帶着不容置疑威嚴的男聲在門外響起,伴隨着更加急促的拍門聲。

警察?

張旭東的心髒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掙扎着,想要從那張人體工學椅上站起來,但雙腿軟得像面條,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再次襲來。他只能勉強扶着桌子邊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着走向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此刻正被拍得震天響的房門。

手搭上冰冷的門把手,擰開。

門外的景象讓他瞬間僵住。

兩名穿着藏青色制服的民警站在門口,神情嚴肅,眼神銳利地掃視着他。其中年長些的警官眉頭緊鎖,帶着審視。在他們身後,擠着一張熟悉又焦慮的臉——皇甫德,他的同事兼項目組裏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皇甫德此刻臉色煞白,看到他開門,明顯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涌上更深的擔憂和一絲……難以置信。

“張旭東?”年長的民警沉聲開口,目光在他蒼白浮腫、眼窩深陷的臉上停留,“你……沒事?”

“我……”張旭東喉嚨幹得發痛,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剛醒……怎麼了?”

“剛醒?!”皇甫德忍不住擠上前一步,聲音帶着後怕的顫抖,“旭東!你他媽嚇死我了!三天!整整三天啊!電話不接!消息不回!釘釘顯示你最後在線是三天前的凌晨三點!我還以爲……還以爲你……”他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但眼神裏的恐懼說明了一切。

三天?!

張旭東如遭雷擊!他在那個荒村裏掙扎了三年!生不如死的三年!現實……只過去了三天?!

巨大的時間錯位感如同海嘯般沖擊着他搖搖欲墜的意識。荒村三年的飢餓、寒冷、絕望、掙扎、妹妹消散時的光芒……與眼前這狹窄出租屋、警察嚴肅的臉、皇甫德後怕的眼神……兩種記憶瘋狂撕扯着他的神經!

“我們接到這位皇甫先生的報警,”另一位年輕些的民警接口道,語氣帶着公事公辦的嚴謹,“稱你失聯超過48小時,最後一次聯系是催促你提交項目模塊。考慮到你獨居,且有長期加班記錄,我們破門程序都準備好了。”他示意了一下手中拿着的工具,“幸好你開了門。不過,你的狀態看起來非常不好。需要去醫院嗎?”

張旭東下意識地搖頭,動作牽扯着頭痛欲裂。他的目光越過警察的肩膀,落在皇甫德身上,喉嚨像是被堵住:“項目……模塊?”

“還管什麼模塊!”皇甫德急聲道,眼神復雜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臉色有多嚇人?跟鬼一樣!項目黃了就黃了,延期就延期!命要緊啊!你這……這明顯是……”他指了指張旭東布滿血絲、眼袋深重的眼睛,還有那搖搖欲墜的身體狀態。

“張先生,”年長的民警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關切,“根據皇甫先生反映的情況和你目前的狀態,我們強烈建議你聯系家人,並立刻去醫院檢查。過度疲勞和壓力可能導致嚴重後果。”他頓了一下,補充道,“另外,關於你失聯期間的情況,我們需要你簡單說明一下。這三天,你在哪裏?在做什麼?”

三天……在哪裏?在做什麼?

張旭東張了張嘴。

在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人的荒村,帶着一個叫小蠶的妹妹,尋找三把鑰匙,試圖打開一個無形的結界,最後……一起被光吞噬了。

這話……能說嗎?

荒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只能茫然地搖頭,聲音幹澀:“我……一直在……寫代碼……太累了……可能……暈過去了……剛醒……”

這個解釋蒼白無力到了極點。民警和皇甫德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長期加班導致昏睡三天?這聽起來更像是某種嚴重的健康問題。

就在這時,張旭東放在電腦桌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發出持續的、刺耳的震動聲!那是一個沒有保存名字,但尾號他刻骨銘心的號碼——催債公司的!

屏幕亮起的瞬間,幾條未讀信息的預覽也跳了出來:

>【XX銀行】尊敬的張旭東先生,您尾號XXXX的信用卡賬單已逾期,最低還款額1278.43元……

>【XX貸】張先生,您的借款已嚴重逾期,請立即處理剩餘本金及罰息共計10236.78元,否則將采取法律手段……

>【媽】:東子,電話怎麼打不通?媽包了你愛吃的豬肉白菜餃子凍在冰箱第二格了,記得抽空回來拿。錢的事別太拼,身體要緊。媽這月退休金下來了,給你轉了一千,你先用着。

最後一條信息,發送時間是……昨天下午。

轟!

仿佛一顆炸彈在張旭東的腦海裏炸開!

荒村三年的掙扎求生,小蠶臨死前無聲的“回家了”,此刻手機屏幕上冰冷的催債數字和老母親那句“身體要緊”的叮囑……所有的畫面、聲音、情緒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堤壩!

一萬塊!

只差最後他媽的一萬塊!

他再熬一個月!就一個月!就能徹底還清那該死的二十多萬債務!就能喘口氣!就能……或許……能稍微停一停……

可他沒等到!

他穿越了!在一個絕望的囚籠裏掙扎了三年!感受了極致的飢餓、寒冷、絕望、失去至親的痛苦!然後……回來了。

回到的,是他“猝死”的身體裏?回到的,是只差一萬元就能上岸、卻已經永遠失去機會的現實?

巨大的荒謬感、不甘、憤怒、委屈、還有那積壓了太久太久的、足以壓垮脊梁的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沖垮了他!

“呃……嗬嗬……”張旭東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聲音。他猛地捂住心口!那裏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巨錘狠狠砸中的劇痛!眼前瞬間被一片粘稠的黑暗吞沒!皇甫德和民警焦急呼喊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

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軟軟地向前倒去。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的最後一瞬,他渙散的瞳孔似乎看到,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下,鍵盤縫隙裏,有一小撮極其細微的、混雜着冰藍、暗紅、銀灰色澤的晶瑩灰燼,被窗外吹來的一縷微風卷起,無聲地飄散在渾濁的空氣中。

那灰燼,像極了小蠶最後消散的模樣。

也像極了他這三年……不,是這一生,掙扎求存,最終歸於的……塵埃。

黑暗徹底降臨。

耳邊最後響起的,是皇甫德變了調的嘶喊:“旭東!!”和民警急促的呼叫:“叫救護車!快!”

黑暗,並非絕對的虛無。

而是一種粘稠的、沉重的、無邊無際的膠質,將他包裹、沉溺。意識如同沉在深海底部的微光,被巨大的水壓擠壓着,無法上浮,無法擴散,只能維持着一點極其微弱、隨時可能熄滅的星火。

張旭東感覺自己“漂浮”着。

沒有身體,沒有四肢,只有一種混沌的“存在”感。時間在這裏失去了刻度,變成了永無止境的漂流。荒村三年的記憶碎片,小蠶消散時最後那點純淨的銀灰光芒,結界通道內狂暴的三色能量撕扯……如同沉船的殘骸,在黑暗的洋流中無聲地翻滾、碰撞,帶來一陣陣尖銳卻無聲的刺痛。

然後,聲音穿透了粘稠的黑暗。

不是來自記憶,而是來自“外面”。

起初是模糊的、斷續的電流雜音,像是信號不良的收音機。

漸漸地,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是儀器的聲音。

一種規律、單調、帶着金屬質感的“滴……滴……滴……”,穩定得如同死亡的鍾擺。

還有另一種更輕柔、更持續的“嘶……嘶……”聲,像是某種氣體在平穩地流動。

這些聲音構成了一個冰冷、恒定、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接着,人聲出現了。

第一個聲音,沙啞、破碎,帶着濃重的哭腔,像砂紙摩擦着心髒:

“……東子……我的兒啊……你睜開眼看看媽……你看看媽啊……” 是母親的聲音。那聲音裏飽含的絕望和難以置信的悲傷,如同冰冷的針,狠狠刺入張旭東沉溺的意識深處。他想回應,想嘶喊,想告訴她自己就在這裏!但他“張不開嘴”,發不出任何聲音,如同被無形的石膏封住了所有的感官出口,只剩下了“聽”。

“你說你那麼拼……爲了啥啊……錢沒了還能掙……人沒了……媽可咋活啊……” 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伴隨着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仿佛母親正無力地趴伏在床邊,“你爸……你爸他強撐着……昨晚又咳血了……他不敢來看你……怕撐不住……我們老張家……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巨大的愧疚感和無能爲力的痛苦,如同沉重的磨盤,碾壓着張旭東的意識。父親咳血了……爲了他這不成器的兒子!他拼命想動一動手指,哪怕只是讓母親知道他能聽見!但意識與身體的連接,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堅不可摧的結界徹底斬斷。他依舊是那個困在井底、撞着無形牆壁的囚徒,只是這次,囚籠是他自己的軀殼。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沒有時間),母親壓抑的哭聲被另一種聲音取代。

一個更冷靜、更公式化的中年男聲,帶着一種刻意壓低的、屬於上位者的沉穩:

“……張工的情況,醫生已經明確告知了。腦部缺氧時間過長,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植物生存狀態……蘇醒的幾率……非常渺茫。” 是公司老板的聲音。張旭東甚至能在意識裏勾勒出他那張總是帶着審視和衡量表情的臉。

“公司……也很痛心。張工一直是我們技術部的骨幹,工作勤勤懇懇……唉。” 一聲恰到好處的嘆息,充滿了虛僞的惋惜,“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以及爲公司做出的貢獻……公司決定,除了應發的工資和項目獎金,額外給予一筆人道主義補償金。另外,公司高層已經發起了內部募捐,同事們都很踊躍……皇甫德負責這件事,款項會直接用於張工後續的醫療費用和他個人的……債務清償。”

債務清償!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張旭東死寂的意識之海中炸響!

他拼死拼活,熬幹心血,像一頭拉磨的驢,只爲還清那壓得他喘不過氣的二十多萬!離上岸,只差最後那一萬塊!如今,他倒下了,成了廢人,這筆曾逼得他走投無路、甚至可能間接導致他“猝死”的債務,竟然……被公司用“補償金”和“捐款”……輕飄飄地……還清了?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想狂笑,想嘲諷,想質問這操蛋的命運!可他依舊只能“聽”着。像一個被釘在棺材裏的活死人,聆聽着外界如何處置他的“遺產”。

“後續的治療費用……是個無底洞。” 老板的聲音繼續響起,語氣變得更爲現實,“家屬要做好長期的心理準備。當然,公司會盡到應盡的責任……但具體方案,還需要和家屬再溝通……唉,節哀順變吧。” 腳步聲響起,伴隨着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虛僞的關懷和冰冷的現實評估,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切割着僅存的溫情。

接着是皇甫德的聲音,離得很近,帶着一種壓抑的疲憊和深深的無力感:

“阿姨,您別太擔心……錢的事,公司這邊會處理好,旭東的債……都清了。真的清了。”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更澀,“項目……我接手了。老板說……進度不能耽誤。他……他最後提交的那個模塊……其實有幾個隱藏的bug,測試沒跑出來……我……我得給他擦屁股……” 皇甫德的聲音哽了一下,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愧疚?是無奈?還是對冰冷現實的屈服?“旭東他……他要是知道……自己拼了命趕出來的東西……最後還得別人來補漏……不知道會怎麼想……”

張旭東的意識在黑暗中無聲地咆哮!Bug!他引以爲傲的代碼!他透支生命趕出來的成果!竟然有他沒發現的Bug!而他的“好兄弟”皇甫德,一邊幫他處理債務,一邊接手他的項目,一邊還要替他收拾殘局!這比老板的虛僞更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羞辱和悲哀!他成了什麼?一個需要被清理的故障?一個需要被償還的債務?一個需要被修補的漏洞?

聲音來來去去。

護士例行檢查時冰冷的、不帶感情的播報:“體溫36.8,血壓110/70,體征平穩……家屬注意定時翻身,防止褥瘡……”

護工阿姨一邊給他擦拭身體,一邊絮絮叨叨地跟鄰床家屬聊天:“哎喲,這麼年輕,可惜了……聽說是個程序員?熬狠了吧?現在這工作啊,真是吃人不吐骨頭……他爹媽看着真造孽,頭發都白完了……”

偶爾,是母親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在寂靜的深夜裏格外清晰刺耳。

張旭東感覺自己被禁錮在這具冰冷、僵硬的軀殼裏,禁錮在這充斥着消毒水氣味、儀器冰冷滴答聲的白色囚籠中。意識是清醒的,感受是清晰的,痛苦是尖銳的,卻無法表達,無法動彈,無法改變分毫。每一次呼吸,都依賴着那根插入喉嚨的塑料管和機器單調的“嘶嘶”聲。每一次“聽”到外界關於他的處置、他的債務、他那有bug的代碼、父母絕望的哭泣……都像是一次凌遲。

荒村的三年,是與天爭命,是看得見的敵人——飢餓、寒冷、無形的結界。他還能掙扎,還能憤怒,還能握緊燧石長矛去戰鬥,哪怕最終失敗。

而這裏,這個現實的世界,這個他爲之耗盡心力、最終倒下的戰場,卻給了他一個更殘忍的結局。他被“拯救”了——以一種徹底剝奪他所有尊嚴和存在價值的方式。債務清了,代碼有人接手了,他成了一個只需要按時翻身、防止褥瘡的“醫療耗材”,一個父母餘生無法擺脫的沉重負擔,一個同事們捐款名單上需要被同情和盡快遺忘的名字。

這比死亡更可怕。

這是永恒的、清醒的活埋。

意識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無聲的絕望中沉浮。那規律的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成了他永恒囚籠的計時器,冰冷地宣告着這無聲酷刑的漫長。

不知又“聽”了多久。

一個異常熟悉的、帶着濃重家鄉口音的女聲在床邊響起,是母親。她的聲音似乎比前幾天更沙啞,也更平靜了一些,但那平靜之下,是更深沉的、認命般的哀傷。

“東子……媽今天……給你擦了身子……用了溫水……你以前可愛幹淨了……”

“你爸……今天精神好點了……咳得沒那麼厲害……他讓我告訴你……別惦記家裏……”

“媽今天……去銀行了……把公司給的錢……還有同事們捐的那些……都存好了……你的債……都清了……真的清了……” 母親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極力壓抑着什麼,“你……你再也不用……熬夜了……再也不用……看那些催債的電話了……”

債務清了。

這句話再次像冰冷的匕首刺入張旭東的意識。解脫了嗎?可這解脫,是以他徹底失去一切爲代價!他感受不到絲毫輕鬆,只有無邊無際的諷刺和空洞。

母親粗糙、帶着薄繭、卻異常溫暖的手,輕輕握住了他插着留置針、冰涼僵硬的手。那溫暖如此微弱,卻又是這冰冷囚籠裏唯一的真實觸感。

“東子……媽知道你累……好好睡吧……” 母親的聲音輕柔得像嘆息,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慈愛,“媽……媽給你包了餃子……豬肉白菜餡兒的……凍在冰箱裏了……等你……等你哪天醒了……媽就給你煮……熱騰騰的……管夠……”

豬肉白菜餃子……

冰箱裏……第二格……

張旭東的意識猛地一顫!

他想起來了!那條未讀短信!母親在他“猝死”前發的最後一條信息!

“……媽包了你愛吃的豬肉白菜餃子凍在冰箱第二格了,記得抽空回來拿。錢的事別太拼,身體要緊……”

“身體要緊”……

這四個字,此刻如同最鋒利的嘲諷,在他死寂的意識裏回蕩。他拼了命,沒拼到還清債務的那一天,卻拼到了這具冰冷的植物軀殼裏,聆聽着母親用絕望的平靜,重復着“餃子凍在冰箱裏了”……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他意識裏最後一道脆弱的堤壩!

他想哭!想嚎啕大哭!想撲進母親懷裏,像小時候一樣,告訴她他錯了!他再也不敢了!他想吃那碗熱騰騰的餃子!

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電監護儀上,那代表着他生理機能依舊存在的、冰冷規律的“滴……滴……”聲,平穩得令人絕望。淚水?他連控制眼皮開合的能力都已喪失!

就在這無邊悲慟的頂點,在那意識被黑暗和絕望徹底吞噬的邊緣——

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混雜着冰藍、暗紅、銀灰三色光澤的晶瑩微粒,如同穿越了無盡時空的塵埃,憑空出現在病房冰冷慘白的燈光下。

它無聲無息地飄落。

輕輕地。

落在了張旭東毫無知覺、蒼白冰冷的手背上。

那一點微塵,帶着荒村枯井的冰冷,帶着骸骨深坑的腐朽,帶着靈眸之光的縹緲,也帶着……小蠶最後消散時,那純淨的溫柔。

像一句無人能懂的告別。

也像一句……來自囚籠最深處的、無聲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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