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低着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爹和爺爺身後往醫院走去。夜色籠罩着她單薄的身影,心裏像是被誰攥着根繩,揪得發緊,七上八下沒個準頭。她害怕娘真的出事,可一想到夢裏自己被賣掉的淒慘下場,那點害怕又被硬生生壓了下去。她攥緊了衣角,指甲掐得手心發疼。
一行人匆匆趕到最近的醫院,醫生檢查後搖了搖頭。孩子終究是沒保住,開了些藥,囑咐回家好好調養。大夫私下裏對錢家父子說,李大花年紀本就大了,這次小產傷了身子,以後怕是再難有孕了。
聽到這個結果,冬月懸着的心反而落了下來。比起夢裏娘大出血、最後身體徹底垮掉,現在這樣已經不錯了,養一養身體就能恢復,只是不能生而已。
來喜爹娘下班稍晚了些,正好與去醫院的一行人錯過。聽到隔壁的動靜,他們還是趕了過去。
蔡三娘見只有錢老太太抱着金蛋,帶着春花在家,便問:“老二家的送醫院了?怎麼摔的?”
錢老太太心疼地摟着寶貝孫子,沒好氣地白了蔡三娘一眼:“就是個沒福氣的!進個門也不知道慌什麼,和金蛋撞一塊兒了,看把我金蛋撞得,當時就迷糊了!”
蔡三娘心裏跟明鏡似的,面上卻不顯,只嘆氣:“哎,你說這事鬧的……好不容易懷上的,真是……”
他們兩口子不好立刻就走,便在二房這邊等着。約莫過了一個多鍾頭,錢二叔推着獨輪車帶着媳婦回來了。冬月手裏拎着藥包,錢老頭跟在後面,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蔡三娘忙上前張羅:“老二,快把你媳婦抱炕上去歇着。”又轉頭安慰面無血色的李大花:“大花,別多想,好好養身子,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李大花虛弱地點點頭,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滑落。
蔡三娘對錢永剛說:“多給你媳婦弄點雞蛋紅糖補補,瞧這臉色差的。要是舍得,燉只雞也行,小月子也得坐好。”
錢永剛悶着頭,沒吭聲。
蔡三娘也懶得再跟這個小叔子多話,見沒什麼需要幫忙的了,便和來喜爹回了自己家。
他們一走,錢老太太就低聲咒罵起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又是雞蛋又是紅糖,還想燉雞?正經坐月子都不敢這麼吃!敢情不是花她的錢,敗家娘們!”
冬月默默地到廚房給她娘熬藥。李大花喝了藥,昏昏沉沉地睡去。她心裏五味雜陳,失去孩子自然難過,可金蛋才六歲,她能怨孩子什麼?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裏咽,怨老天不公,怨婆婆沒看好孩子。
錢老太太也心疼那個沒緣分的孫子,但心底又有一絲隱秘的快意。老頭子不是重視嗎?這下盼了一場空!
錢老頭蹲在院子裏,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煙,眉頭擰成了疙瘩。他操心二房人丁單薄,就金蛋一根獨苗,將來連個幫襯的兄弟都沒有。大房那幾個孫子年紀和金蛋差得遠,人家自有親兄弟互相扶持,哪會真心顧着隔房的堂弟?
錢永剛雖有些遺憾,卻並不十分上心。他這人向來沒擔當,也沒心沒肺,只要自己吃飽喝足就行。反正已經有兒子了。
春花和冬月在屋裏大氣不敢出,生怕被遷怒,更怕她們背後引導金蛋的事被發現。
金蛋知道自己闖了禍,嚇得夠嗆,加上白天磕到了頭,晚上竟發起了燒。錢老太太睡到半夜,聽見孫子哼哼唧唧,一摸額頭滾燙,趕緊推醒錢老頭:“老頭子,快起來!金蛋發燒了!”
錢老頭一骨碌爬起來,摸了摸孫子的額頭,還算鎮定:“慌啥!去打盆涼水,把毛巾放水裏拔涼,給金蛋敷腦門上。”
錢老太太也是被一連串的事攪得心慌,被老頭子一說,定了定神,手腳麻利地照辦了。她一邊給金蛋敷額頭,一邊不住嘴地罵:“都是李大花那個喪門星!自己沒福氣保不住孩子,還連累我家金蛋受驚發燒!瞧她那尖嘴猴腮的樣,就是個沒福的!早該休回娘家去!”
錢老頭雖沒搭腔,心裏卻也認同。真是個沒福氣的,好好個大孫子就這麼沒了。爲了給她換工作、補身體,還在老大家那裏碰了一鼻子灰,想想就憋氣。他忍不住埋怨老伴:“當初你是怎麼給老二挑的媳婦?娶回這麼個福薄的!”
錢老太太立刻炸了:“那還不是你說要跟老李家結親?要不是你看中她爹當時在何老爺子跟前有點臉面,我能看上她?她娘一口氣生了六個丫頭才得個兒子,能有什麼好種!”
錢老頭被噎得說不出話。當初他確實存了攀附的心思,誰知解放後,親家公帶着一家人回老家了,什麼光也沒沾上。這老兩口勢利眼可見一斑,以前對二兒媳還算和氣,如今親家公走後人走茶涼,便使勁磋磨起來。
來喜家這邊,晚飯是錢小燕和玉梅做的,熱了熱蔡三娘從食堂帶回來的剩菜和窩窩頭。孩子們不知道爹娘什麼時候回來,就先吃了,把父母的飯菜留在鍋裏溫着。
蔡三娘和來喜爹回來後,孩子們圍上來打聽二叔家的事。蔡三娘簡單說了經過,壓低聲音道:“這事我看着不簡單,像是冬月那丫頭搞的鬼,春花肯定也知道。這兩個丫頭平時看着老實,心可真狠,一點親情都不顧。這回是你二嬸命大,要是摔得再重些,命都可能沒了。你們以後離她們遠點,那可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來喜爹也正色道:“咱們自家人,有什麼矛盾都要攤開說,絕不能背後下黑手。別人家的事咱們管不着,但你們兄弟姐妹必須團結,不能互相捅刀子。”
幾個孩子連連保證,一定會相親相愛。
晚上躺下,蔡三娘翻來覆去睡不着,嘆氣:“你說冬月那丫頭心咋這麼狠?那可是她親娘啊!”
來喜爹拍拍她:“別瞎想了,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事。咱們好好上班,多攢點錢,把兒女的婚事張羅好,就算完成任務了。”
蔡三娘:“我知道,就是心裏不得勁。平時看她挺可憐的,沒想到……”
來喜爹轉移話題:“你有空胡思亂想,不如想想給大富找個什麼樣的媳婦。他都十七了,該成家了。”
“我正尋摸着呢。想着多攢點錢,孩子成家了就分出去單過。咱家孩子多,都擠在一起,以後難免有矛盾。”蔡三娘這想法在當時算是少有的,那時講究父母在不分家。
隔壁屋裏,姐妹三個也還沒睡。玉梅小聲說:“我就說冬月不是個好的,以前總騙來喜的東西,欺負來喜小。”
小燕壓低聲音:“這事咱們爛在肚子裏,千萬不能說出去。要是讓奶和二嬸知道是冬月慫恿的金蛋,非打死她不可。咱們以後少跟她們來往。”
來喜沒說話,心裏卻想,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她們不知道的事,不然一個八歲的孩子,哪能天生就這麼狠?
第二天是周日,工廠休息。蔡三娘勤快地把被褥抱出來晾曬,拍打灰塵。來喜爹則帶着三個兒子出城撿柴火去了,準備過冬的燃料。
來喜姐妹三個幫着母親忙活。小燕和玉梅手腳麻利,平時就把縫補的活兒幹得差不多了。
蔡三娘見家裏沒什麼要緊事,便溜達到外面大柳樹下,加入了一群女人的閒聊隊伍。
來喜這個小尾巴也屁顛屁顛地跟了去。這日子實在太無聊了,沒電視沒手機,連個收音機都沒有,每天就靠聽這些嬸子大娘扯閒話獲取信息,附近有什麼新鮮事,這裏總是第一手消息源。
蔡三娘剛坐下,就有人湊過來打聽:“錢老大家的,你妯娌這回可遭罪了,盼了五六年才來的孩子,說沒就沒了。”說罷還假惺惺地嘆了口氣。
蔡三娘也跟着嘆氣:“誰說不是呢!”
哪裏有熱鬧哪裏就有徐大嘴,她接話道:“要我說就是自己作的!又要換輕省工作,又要吃好喝好補身體,日子過得太嘚瑟,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
這話蔡三娘可不接,再怎麼說也是自家的事。
徐大嘴見她沒搭腔,撇撇嘴,換了話題:“你家大富是不是到歲數該說媳婦了?”
“可不是嘛,都十七了。剛分家沒多久,我們也沒分着幾個錢,把孩子的婚事都給耽誤了。”蔡三娘說着,還揉了揉眼睛。她一有機會就要宣揚公婆分家不公,絕不給那老兩口遮醜。
小紅奶奶幫腔:“你公婆偏心老二那是出了名的,就沒見過這麼不識好歹的老頭老太太!”
蔡三娘點頭:“那有啥法子?以前我和老大掙的錢都交給家裏了,現在手裏緊巴巴的。”
徐大嘴問:“你想給大富找個啥樣的?”
“咱們不挑,正經人家姑娘就行,手腳麻利、性子爽快最好。那種肉了吧唧、半天憋不出句話的,我可處不來。”蔡三娘心直口快。
徐大嘴:“那可惜了。我小叔子家的小環也到年紀了,那孩子能幹,性子也好,就是慢了點,半天踹不出個屁來。”
大家一聽這形容,都捂嘴笑了起來。
蔡三娘連忙擺手:“小環是個好姑娘,還有一手繡花的好手藝。但我這急性子,看那慢悠悠的樣兒,真能急出病來。”她心裏門兒清,徐大嘴那侄女是當小姐養大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說句話都得琢磨半天,她可消受不起。
徐大嘴也是受妯娌所托來探口風,見蔡三娘明確表態,便也歇了心思。她也看不上那個侄女,覺得她矯情。
徐大嘴對蔡三娘說:“那我給你留意着,有合適的姑娘就給你家老大介紹。”
蔡三娘笑呵呵應承:“那感情好!真要成了,肯定給你包個大謝媒禮!”
旁邊另有幾家有適齡姑娘的,一聽蔡三娘說家裏沒多少錢,便興致缺缺了。這年頭,誰家嫁閨女不想多要點彩禮?
來喜一邊和小紅她們玩,一邊豎着耳朵聽熱鬧。
錢老太太折騰了一夜,金蛋的燒總算退了。她年紀大了,熬一夜就頭疼,把孫子交給老頭子,自己也回屋躺着了。
春花一早起來就忙活全家人的飯菜,冬月則給她娘熬藥。兩個小姑娘忙得腳不沾地。
即便冬月忙前忙後,李大花依舊看不上閨女,一口一個“丫頭片子”地罵着,把失去孩子的怨氣都撒在冬月身上,仿佛這樣心裏才能好受些。真是應了那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在這個壓抑的家庭裏,她唯一能肆意欺凌的,就是這兩個女兒了。
冬月冷眼看着她娘罵罵咧咧,既不回嘴,也不哭鬧。心裏那點殘存的愧疚,隨着這些咒罵,一點點消散了。
錢永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春花怯生生地對他說:“爹,水缸沒水了。”
錢永剛懶得動彈,瞅了瞅春花那還沒扁擔高的小身板,心裏直後悔——秋玉嫁人嫁早了,要是多留幾年,還能多幹點活。
他厚着臉皮朝隔壁喊:“大有!大有在家不?二叔找你有點事!”
小燕和玉梅正在家拼布條給來喜做書包,聽見喊聲,都知道二叔又想白使喚人。
玉梅揚聲回答:“二叔,我爹一大早就帶着哥哥們出城撿柴火去了,得晚上才回來呢!”
錢永剛很不高興,嘟囔着:“大哥真是閒的!大夏天的,能燒多少柴火,還特意跑去撿!”
玉梅在屋裏直撇嘴——現在不準備,難道等到冬天凍掉牙再準備?還能臨上轎才扎耳朵眼兒?
錢永剛沒法子,只好自己拎着兩個空桶去水站挑水。他一出門,就看見一群老娘們在樹蔭下扯閒話,他大嫂蔡三娘也在其中。他心想:怪不得剛才喊大有沒挨罵,原來在這兒躲清閒呢!
有人看見錢二叔出來挑水,捅了捅蔡三娘:“瞧你家這小叔子,一看就是剛起,眼角還帶着眼屎呢!可真夠懶的!”
蔡三娘瞥了一眼,淡淡道:“有爹娘慣着,可不是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
一個跟錢老太太交好的古婆子幫腔:“永剛那是命好!”
衆人聽了都撇嘴。蔡三娘可不慣着,直接懟回去:“古大娘既然這麼看好永剛,當初怎麼死活不同意你家姑娘嫁給他?鬧得你姑娘要死要活的,到現在還在家當老姑娘呢!該不會是還想等着撿漏吧?”
衆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到古婆子身上。古婆子氣得臉通紅:“錢老大家的,你胡咧咧什麼!我家姑娘早就相看好人家了,過段日子就出嫁!”
蔡三娘點點頭:“那最好不過。我妯娌雖然小產了,可人還好好活着呢。現在可是新社會,不興惦記別人家的男人。”
古婆子氣得渾身發抖:“我能看上錢老二那個窩囊廢?我姑娘就是剩家裏,也不嫁給他!”
小紅奶奶插嘴道:“老古婆子,你家姑娘可不就是剩家裏了嘛!你家兒媳婦在外頭沒少嚷嚷,說家裏有個嫁不出去的小姑子。要我說,你也勸勸姑娘,二婚就二婚吧,她自己也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了。”
這群嘴損的老娘們,誰不知道古家那姑娘是因爲給何老爺子當過通房,新社會後拿了點錢被打發出來,才高不成低不就蹉跎到現在的。
熱熱鬧鬧的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快到飯點,這群家裏鍋台上的主力們,紛紛拍拍屁股起身,回家張羅午飯去了。
這一上午,來喜都沒怎麼跟小夥伴玩,光豎着耳朵聽這群嬸子大娘嘮嗑了。這可真是個信息集散地,附近就沒有她們不知道的事。來喜聽得津津有味,對左鄰右舍的了解又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