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遊歸來的大巴車上,彌漫着疲憊而滿足的寧靜。大多數同學都歪着頭沉沉睡去,車廂內只剩下引擎的低鳴和均勻的呼吸聲。
張小風並沒有睡着。膝蓋上傳來的、伴隨着車身顛簸的陣陣鈍痛,以及腦海裏反復回放的、秦微微滑倒時那雙驚惶的眼睛和抓住她手臂時那纖細而脆弱的觸感,都讓他毫無睡意。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那個越來越清晰的童年記憶碎片,以及秦微微下山時看他那震驚而復雜的眼神。
他悄悄睜開眼,透過座椅的縫隙,能看到斜後方秦微微的側影。她也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比之前好了一些。她的雙手緊緊抱着懷裏的背包,仿佛那是什麼重要的依靠。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脖頸間那條白色的舊圍脖上。陽光透過車窗,給那粗糙的毛線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細,甚至隱約覺得那圍脖的編織紋路,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點眼熟……
他猛地收回目光,心頭一陣煩亂。一定是想多了。世界上白色的圍脖那麼多,怎麼可能……可是,那個哭泣的小女孩,那個煎餅果子,還有秦微微剛才的眼神……
各種念頭在他腦海中交織,像一團亂麻。
車子到校時,已是傍晚時分。霞光將學校的教學樓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同學們拖着疲憊的身體,互相道別,各自散去。
張小風動作稍慢,等他收拾好背包,一瘸一拐地走下車時,大部分同學已經離開了。他看見秦微微還站在車下不遠處,似乎是在等誰。看到他下來,她的目光立刻投了過來,落在他依舊有些行動不便的腿上。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
“你的腿……真的沒事嗎?”她的聲音比平時更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沒事,一點小傷。”張小風搖了搖頭,試圖表現得不在意。
秦微微沉默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他貼着創可貼的膝蓋,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遞給他:“喝點水吧。”
這已經是今天她第三次向他遞出東西了。傘,創可貼,現在又是水。每一次都帶着一種沉默的、卻不容拒絕的堅持。
張小風看着她手裏的水,又看了看她那雙清澈見底、此刻卻仿佛藏着千言萬語的眼睛,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他接過水,低聲道:“謝謝。”
“不客氣。”秦微微說完,似乎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麼,只是又看了他一眼,然後才轉身,走向了校門口那輛等待她的黑色轎車。
張小風握着那瓶微涼的礦泉水,看着轎車遠去,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膝蓋的疼痛提醒着他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夢。他低頭,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澆滅他心頭那股莫名的躁動。
他背着書包,慢慢走向公交車站。路過校門口那家熟悉的煎餅果子攤時,攤主正準備收攤,空氣中還殘留着熟悉的香氣。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那個關於煎餅果子的童年記憶再次清晰地浮現。
難道……真的有那麼巧嗎?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學。張小風的膝蓋依舊青紫,走路有些不便。奶奶看到他的傷,心疼地念叨了半天,用家裏僅有的紅花油給他仔細揉了很久。
他坐在窗前那張舊書桌上復習功課,陽光暖暖地照進來。他拿出那本秦微微借給他的物理競賽書,翻到夾着便籤的那一頁。看着上面自己寫的批注和她幹淨整潔的字跡並列在一起,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鬼使神差地打開書包側袋,想拿出那把舊傘看看——仿佛那能幫他理清混亂的思緒。然而,他的手卻摸到了一個不屬於那裏的、柔軟的東西。
他拿出來一看,是一個獨立包裝的、小巧精致的蛋糕。
他愣住了。
什麼時候在他包裏的?他立刻想起了昨天大巴車上,秦微微似乎……碰過他的背包?
是她放的。
煎餅果子,蘋果,現在又是蛋糕。還有那條似曾相識的圍脖,以及她看他時那越來越無法用“同桌之情”來解釋的眼神……
一個大膽的、幾乎讓他心跳停止的猜想,逐漸在他腦海中成型。
周日一整天,張小風都有些心神不寧。他幫奶奶做了些家務,剩下的時間都在看書,但效率極低。那個關於童年記憶的猜想,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裏漾開一圈又一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他甚至翻箱倒櫃,想找出點小時候的東西來佐證自己的記憶,但他是孤兒,在福利院待到七八歲才被好心的奶奶接出來撫養,童年的物品幾乎什麼都沒有留下。那段記憶本就模糊,更像是他貧瘠童年裏一個微不足道的、被美化了的光點。
周一早上,張小風起得比平時更早。膝蓋的傷好了不少,雖然還有淤青,但走路已無大礙。他特意繞路去了那家煎餅果子攤,買了一個煎餅果子,小心地裝好。
走進教室時,秦微微已經坐在位置上了。她正在低頭看書,晨光灑在她身上,安靜美好。聽到動靜,她抬起頭。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瞬間,仿佛有什麼東西不同了。不再是之前那種帶着距離感的平靜,也不是秋遊歸來時的震驚和復雜,而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的試探。
張小風看到她今天依舊圍着那條白色的舊圍脖。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走到座位坐下,像往常一樣拿出課本。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但這次的沉默,卻充滿了無聲的訊號。
過了一會兒,張小風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從書包裏拿出了那個還帶着溫熱的煎餅果子,沒有像之前放蘋果那樣直接放在她桌上,而是拿在手裏,猶豫了一下,然後轉向秦微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早上……吃過了嗎?”他的目光落在煎餅果子上,意有所指。
秦微微的身體幾不可見地僵住了。她抬起頭,看向張小風手裏的煎餅果子,又看向他的眼睛。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裏,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以及一種被觸及內心最深秘密的震動。
她想起了西山陡坡邊抓住她的那只有力的手,想起了記憶深處那個遞來煎餅果子的小男孩,想起了脖子上這條陪伴她多年的圍脖……
她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極輕、極緩地搖了搖頭。她沒有接過煎餅果子,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重新低下了頭,將臉埋進了書本裏,只留下一個微微泛紅的耳尖,暴露了她此刻絕不平靜的內心。
她……在逃避。
張小風看着她低垂的頭和那泛紅的耳尖,心裏那個猜想幾乎得到了確認。他沒有再追問,也沒有收回手,只是默默地將那個煎餅果子,輕輕地放在了兩人課桌的中間。
就像當初她還傘時那樣。
那個金黃的、散發着誘人香氣的煎餅果子,靜靜地躺在課桌中間,像是一個無聲的詢問,一個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密碼,等待着對方的回應。
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也照亮了課桌中間那個小小的、卻重若千鈞的煎餅果子,和兩個各懷心事、沉默不語的少年。
真相,仿佛只隔着一層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