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檔案室的木門虛掩着,門軸發出“吱呀”的呻吟,像老人咳嗽。孟雲貼着牆根挪過去,指尖撫過門框上的積灰——厚度剛好能留下清晰的指印,說明至少三天沒人來過。這是他小時候跟着父親來送文件時記住的細節:檔案室的老張師傅每周三下午才來整理資料,今天是周一。
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地面投下長方形的光斑,無數塵埃在光裏翻滾。檔案櫃像沉默的巨人,並排立在牆邊,櫃頂擺着褪色的錦旗,“先進單位”的金字已經斑駁。孟雲記得父親說過,最裏面的鐵皮櫃鎖着工廠的老賬本,鑰匙由廠長親自保管——但他更記得,老張師傅總把備用鑰匙藏在《工廠志》的書脊裏。
他踮腳取下最高層的《工廠志》,硬殼封面在手裏沉得發墜。書脊果然有道細縫,指甲摳進去,摸到冰涼的金屬片。鑰匙只有兩厘米長,黃銅質地,表面刻着模糊的“3”字——對應最裏面的3號櫃。
開鎖的瞬間,“咔嗒”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刺耳。孟雲屏住呼吸,側耳聽着走廊的動靜,只有窗外的蟬鳴和自己的心跳聲。3號櫃的抽屜沉得很,拉開時帶起一股黴味,混雜着油墨和紙張的氣息,像打開了塵封的時光。
最上層的賬本是2007年的,紅色封皮已經發脆。孟雲翻到3月那頁,指尖劃過“工程款支出”欄,突然停在一行字上:“支付宏遠集團材料款,50萬元。”旁邊用鉛筆標注着“白雲龍”,字跡潦草,像是臨時添上去的。
他的指尖有些發顫。50萬在2007年不是小數目,而工廠那年的財報他看過,全年利潤才80萬。更可疑的是,憑證編號被塗改過,原編號“0317”被劃掉,改成了“0371”——這是典型的賬目不對應,用來掩蓋資金流向。
“咳咳——”
走廊突然傳來咳嗽聲,孟雲幾乎是本能地鑽進最底層的抽屜。鐵皮摩擦着後背,冰涼的觸感透過襯衫滲進來,他蜷縮着身體,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是老張師傅?不對,腳步聲很重,帶着皮鞋跟敲擊地面的脆響,更像……白雲龍的助理。
抽屜的縫隙裏,他看見一雙鋥亮的黑皮鞋停在3號櫃前。一只手拉開抽屜,翻找着什麼,紙張翻動的聲音刺得他耳膜發癢。“奇怪,上周還在這兒……”助理的聲音帶着不耐煩,“白總催得緊,找不到老賬本怎麼平賬?”
孟雲的心髒猛地收緊。平賬?他們果然在做假賬。他攥緊手裏的賬本,指腹硌在堅硬的紙頁邊緣,直到聽見腳步聲走遠,才敢慢慢探出頭。
額角的冷汗滴在賬本上,暈開一小片墨跡。他快速翻到2008年5月,果然在“其他支出”欄看到一筆“諮詢費”,金額30萬,收款人寫着“王建軍”——這個名字他有印象,是白雲龍的遠房表哥,常年在外地“做生意”,說白了就是替白雲龍洗錢的白手套。
賬本的最後一頁夾着張便籤,是父親的字跡:“30萬支出無憑證,已向廠長反映。”日期是5月28日,距離現在才十天。孟雲的眼眶發熱,原來父親早就發現了不對勁,只是人微言輕,沒人理會。
他把賬本塞進懷裏,緊貼着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質隔着布料傳來安定的力量。轉身時,膝蓋撞到檔案櫃,一本《安全生產手冊》掉在地上,封皮裂開,露出裏面夾着的照片——是1998年工廠團建的合影,父親站在後排,摟着年輕的母親,懷裏抱着襁褓中的他,笑得一臉憨直。
孟雲撿起照片,指尖撫過父親的臉。那時父親的頭發還沒白,眼角沒有皺紋,小臂的肌肉結實得能撐起他整個童年。他突然想起2012年父親臨終前,拉着他的手說:“小宇,別學爸……太窩囊。”原來父親不是窩囊,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卻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悄悄守護着自己的底線。
檔案室的掛鍾敲了三下,震落櫃頂的一片灰塵。孟雲把照片塞進襯衫口袋,快步走向窗口——這裏離圍牆只有三米,牆外是條窄巷,小時候他常在這裏和夥伴們玩彈珠。
翻出圍牆時,褲腿被鐵絲網勾破了個洞,露出膝蓋上的舊疤——是十歲那年幫父親搬零件時磕的,父親背着他跑了三裏地去醫院,汗水浸透了襯衫。現在傷疤周圍的皮膚又繃緊了,像在提醒他:有些疼痛是勳章,有些守護需要代價。
巷口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孟雲靠着樹幹喘氣,懷裏的賬本硌得肋骨生疼。他看見工廠大門外,父親和白雲龍正握手道別,父親的肩膀耷拉着,像被抽走了骨頭。白雲龍拍了拍父親的後背,鑽進黑色轎車,車窗升起的瞬間,孟雲瞥見他嘴角那抹熟悉的、勝券在握的笑。
父親轉身往回走,路過巷口時,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在孟雲藏身的槐樹方向掃了一眼。孟雲屏住呼吸,看見父親的右手在口袋裏攥了攥,指尖露出半截紅色的紙——是合同!他還是籤了!
心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孟雲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喊出聲。他看着父親的背影消失在工廠大門後,那背影比清晨佝僂了更多,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
巷子裏的風帶着熱意,吹得槐樹葉譁譁響。孟雲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螭紋的鱗片硌着皮膚,像在說:別慌。他掏出賬本,陽光照在“50萬元”那行字上,墨跡仿佛在發燙。
父親籤了合同,但只要有這本賬,就能證明白雲龍的資金有問題。軍事院校的志願要填,父親的合同要推翻,陳建那邊也要盡快聯系……孟雲的指尖在眉骨上反復摩挲,劍眉下的目光越來越亮,像淬了火的鋼。
遠處傳來收廢品的鈴鐺聲,叮鈴鈴,叮鈴鈴,在悶熱的午後蕩出清脆的響。孟雲把賬本裹進襯衫,貼着牆根往巷外走,褲腿的破洞被風灌滿,像面小小的旗幟。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白雲龍的網織了很多年,要撕破它,得慢慢來,得用比他更韌的耐心,更狠的決心。
路過供銷社時,孟雲買了包最便宜的煙,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卻沒點燃。這是前世工頭教他的:心裏發慌時,叼根煙能穩住神。他望着工廠的方向,煙卷在嘴角慢慢溼潤,像在醞釀一場無聲的風暴。
口袋裏的《工廠志》硌着腰,書脊裏的備用鑰匙還在,冰涼的金屬貼着皮膚,像枚等待出鞘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