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穹發現阮·梅用他舊制服繡出編號藏品時,實驗室警報驟然撕裂夜空。

阮·梅蜷在滿地狼藉中,將染血的織物藏進胸口:“外婆說…愛是最好的獎勵。”

當星核反噬將阮·梅囚於意識牢籠,她咬住穹的衣角哀求:“分你一半實驗室好不好?”

穹用存護之力鑄就牢籠反鎖二人:“現在,輪到我研究你了。”

最後他飲下她滴入吐真劑的茶,頸間梅花烙印隨她心跳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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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穹列車宛如一尾疲憊的銀色巨鯨,緩緩滑入黑塔空間站第七港口的懷抱。

冰冷的機械臂無聲探出,輕柔而精準地捕獲船體,金屬與金屬接觸的瞬間,發出悠長、空洞的摩擦聲,在巨大船塢的穹頂下反復回蕩,敲打着沉寂。

穹第一個踏出列車的氣密門,微涼的循環空氣撲面而來,帶着空間站特有的金屬與臭氧混合的冷冽氣味。

腳底踩在堅實的金屬甲板上,尚未站穩,緊貼手腕的個人終端便突兀地震動起來,嗡鳴聲短促而強硬。

屏幕自動點亮,一道過分精致的淡粉色全息投影憑空綻放——一朵旋轉的梅花,每一片花瓣都勾勒得毫無瑕疵,完美得近乎虛假。

緊接着,阮·梅的聲音穿透寂靜,那慣常的清冷音色此刻裹着一層粘稠的甜膩,如同蜜糖裏淬了毒針,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電子底噪:

“新培育的驚鹿花開了……香氣很特別,要來看看嗎?”

“哇!”三月七的腦袋帶着一陣風,猛地從穹的肩膀旁擠出來,鼻翼翕動,好奇地去嗅那懸浮的虛幻光影,

“是芸豆糕的甜香!她居然還記得你愛吃這個?”

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閃爍着純粹無邪的好奇光芒,全然不知這看似尋常的邀約背後,潛藏着怎樣幽深的漩渦。

話音未落,一截冰冷堅硬的金屬槍柄帶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不輕不重地頂在穹的後腰。

丹恒的聲音緊隨其後,低沉平穩,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帶着洞悉一切的冷靜:

“上次你從她實驗室昏迷三天被抬出來的教訓,還不夠深刻?”

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的手指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撫上脖頸左側那個早已愈合、卻依然微微凸起的微小疤痕。

皮膚之下,仿佛還殘留着異物強行鑽入神經末梢時的尖銳幻痛。

那枚精巧如藝術品的神經傳感蟲,阮·梅當初遞給他時,眼神純粹得如同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寶,口吻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科學論斷:

“實時監測星核活性波動,必要的安全措施。”

直到那個混亂血腥的深夜,它在穹的皮下神經網裏毫無征兆地蘇醒,貪婪地、無聲地朝着他大腦最核心的區域蠕行、穿刺……

若非瓦爾特·楊當機立斷,以伊甸之星那近乎撕裂空間的恐怖引力場強行將其剝離……

此刻,在那粉色梅花的詭異光影籠罩下,那陳舊的疤痕竟又隱隱泛起灼熱。

這熱度瞬間扭曲了眼前的景象,記憶的碎片洶涌而至:阮·梅垂着頭,側臉線條在醫療艙慘白的燈光下勾勒出脆弱的弧度,齒間咬着一根纖細的紅色絲線,輕輕一扯,“啪”地斷開。

她手中那塊素白絹布上,一只形態有些歪斜的喜鵲正竭力振翅,喜鵲的翅膀和腹部,浸染着一種刺目的、尚未完全幹涸的暗紅——

那是他傷口滲出的血染成的絲線。

那時他剛從星核暴走的邊緣被強行拉回,渾身如同被拆碎重組,劇痛撕扯着每一根神經,意識在混沌的泥沼中沉浮,

勉強睜眼,便看見她蜷在冰冷的醫療艙邊,鬢發散亂,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件神聖的儀式,只是她使用的“顏料”,是他的生命之液。

“……最後一次。” 穹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幹,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手指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着,違背了理智的呐喊,重重按下了信息接收的確認鍵。

懸浮的梅花圖案應聲碎裂,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重新組合成一個指向空間站深處某個核心區域的精準坐標。

“她說,有控制星核的新方案。” 他補充道,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也試圖安撫身後兩位夥伴警惕的目光。

踏入阮·梅專屬實驗室的瞬間,一股濃稠得化不開的甜香便如同活物般纏繞上來。

這香氣復雜而刻意,強行糅合了新鮮出爐芸豆糕的暖糯、某種奇異花蜜的馥鬱,以及……一種實驗室深處特有的、冰冷的化學制劑氣息,混合出一種令人眩暈的詭異芬芳。

穹的目光穿透恒溫系統制造的氤氳霧氣,落在那個背對着他的窈窕身影上。

阮·梅穿着一件墨色提花旗袍,勾勒出流暢的曲線,裙擺開衩處,幾道纖細精巧、以生物合金打造的DNA雙螺旋金鏈若隱若現,隨着她優雅的動作輕輕晃動,閃爍着冰冷的微光。

她腳下簇擁着幾只形態各異、外殼光滑的“貓貓糕”造物,發出細軟粘人的喵嗚聲,用冰涼的外殼不斷蹭着她的鞋尖,如同圍繞着女王的忠誠仆從。

她似乎早已感知到他的到來,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緩緩轉過身。

防護手套包裹的修長手指間,托着一個透明的培養皿。

皿中,一截梅枝靜靜躺着,枝幹虯勁蒼老,卻並非木質,而是某種半透明的、溫潤如玉的奇異材質。

梅枝內部,細密如蛛網的脈絡中,流淌着星星點點、如同液態黃金般的璀璨光芒——那光芒的每一次明滅、每一次搏動的節奏,穹再熟悉不過,是他體內那顆星核力量最直接的微縮投影!

“你的體細胞,與豐饒建木殘留的活性組織,融合實驗的結果。”

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吟誦一首古老而晦澀的情詩,將梅枝從皿中取出,動作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珍視,小心翼翼地插入旁邊一個天青釉色的古瓷瓶中。

指尖拂過瓶身光滑溫潤的曲線,帶着一種不容褻瀆的意味。

隨即,那戴着薄薄手套的指尖,極其自然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滑過穹襯衫的領口邊緣,拂去一絲並不存在的塵埃。

“比預想中更美,不是嗎?”她的目光從瓶中那截流淌着星核之光的梅枝移向穹的臉,唇角勾起一個清淺、卻足以攝人心魄的弧度,“要摸摸看嗎?它很溫暖。”

那截梅枝的觸感果然如她所言,溫潤細膩,帶着生命般的微熱。

然而當穹的指尖觸碰到它內部流淌的金色星芒時,一股強烈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猛地貫穿全身——

那光芒的每一次收縮與舒張,都與他心髒深處那顆星核的搏動嚴絲合縫地同步!

仿佛他的一部分靈魂被剝離出來,禁錮在這冰冷的藝術品中!他觸電般猛地縮回手,指尖殘留的觸感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阮·梅低低地笑了出來,笑聲如同冰珠接連落在玉盤上,清脆悅耳,卻又帶着一絲沁骨的涼意。

下一刻,她的動作快得讓穹的神經都來不及反應——她忽然向前一步,將額頭輕輕抵在了穹鎖骨下方的位置。

發髻上那支造型古樸、末端尖銳如針的DNA螺旋狀發簪,隔着薄薄的襯衫衣料,冰得穹一個激靈,寒意瞬間穿透肌膚。

“別怕……”她的聲音貼着他的胸膛傳來,呼出的氣息帶着濃鬱的、令人窒息的芸豆糕甜香,溫熱地拂過他頸側的皮膚,

“只是需要你……做一個穩定的錨點。”

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變得有些飄渺,像是沉入了遙遠的記憶深潭,“就像……很久很久以前……”

一個極其突兀、不屬於他的畫面碎片猛地撞入穹的意識:

視野劇烈搖晃,刺骨的寒風卷着粗糲的雪粒抽打在臉上,視線所及是望不到邊際的慘白冰川,天地一片混沌。

一個小小的女孩,裹在臃腫笨拙的防護服裏,凍得通紅的小手死死攥着前方一個女人衣袍的下擺,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滑地跋涉在吞噬一切的冰原之上。

那衣袍的顏色……正是阮·梅常穿的那種冷調藍,此刻在風雪中獵獵作響。

這分明是她童年記憶的碎片!穹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每一根神經都在發出尖銳的警報。

他們之間並無任何肢體神經連接,這記憶是如何直接涌入他腦海的?!

“抱歉呢。”阮·梅似乎毫無意外,甚至帶着一絲如願以償的輕鬆,優雅地向後退開半步,仿佛剛才只是進行了一次再平常不過的操作。

穹這才看清,她剛才抵靠在自己胸前時,戴着手套的指尖,正有幾縷比蛛絲還要纖細、閃爍着微弱幽藍光芒的神經傳感絲線悄然收回袖中,如同毒蛇縮回信子。

“新研發的共感系統,穩定性還需要調校。”她語氣平淡地解釋着,仿佛剛才只是進行了一次普通的數據傳輸測試。

她若無其事地掀開旁邊恒溫箱的透明罩,端出一碟碼放得極其精致的芸豆糕,細白如雪的糕點上點綴着幾片嬌豔欲滴、似乎還在微微顫動的粉色花瓣。

“加了點新培育的驚鹿花瓣,據說能安神。”她將碟子遞到穹面前,姿態優雅,眼神卻帶着不容拒絕的穿透力。

穹喉嚨發緊,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最終被一股無形的壓力和過往的教訓硬生生咽了回去。

上一次他婉拒了她的點心,當天深夜,沉寂的星核毫無預兆地在睡夢中劇烈灼燒起來,撕裂般的劇痛幾乎將他意識撕碎。

事後空間站醫療部門的報告冰冷地顯示着誘因:“檢測到高濃度芸豆蛋白酶特異性催化反應”。巧合?穹絕不相信。

空間站模擬的“深夜”時分,穹躺在實驗室臨時休息區那張窄小的床上,窗外是永恒不變的深邃星空,冰冷而遙遠。

阮·梅早已回到她更私密的裏間工作區。

寂靜如同沉重的鉛塊,沉沉壓在胸口,只有循環系統低沉的嗡鳴在背景中持續,單調得令人心煩。

白日裏被強行壓抑的疑慮和那份如影隨形的甜膩香氣,在絕對的黑暗中失去了束縛,瘋狂地發酵、膨脹,啃噬着神經。

突然!

一聲尖銳、短促、仿佛能刺穿耳膜直達大腦深處的警報聲撕裂了死寂!

不是空間站通用的入侵或火警長鳴,而是某種特定儀器過載或核心損毀的獨特蜂鳴!聲音的來源,正是實驗室最深處那個需要阮·梅最高生物權限才能開啓的絕密冷藏樣本庫!

穹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跳動了一拍,隨即因這突如其來的警報和心中瘋狂滋長的不祥預感而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如同彈簧般從床上彈起,沖向冷藏庫的方向。那扇厚重的、理應堅不可摧的隔離門,門禁系統竟然詭異地處於完全失效狀態,他用手一推,門便應聲而開,毫無阻礙。

刺骨的寒氣混合着濃烈的營養液和某種……類似鐵鏽般的腥甜味道撲面而來,濃烈得讓他瞬間窒息!

庫內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掃過。幾個特制的低溫培養罐碎裂在地,粘稠的培養液混合着細小的冰晶流淌得到處都是,在冷光燈下泛着詭異、粘膩的光澤。

阮·梅就蜷縮在這片狼藉的中心。她身上裹着那件單薄的實驗室白袍,長發凌亂地散落在肩頭和臉頰上,遮住了大半神情。

她正手忙腳亂地將一團深色的、帶着磨損痕跡的織物死死往身後藏,動作倉皇如同藏匿贓物的竊賊。

她的左手手腕處,一道新鮮的、邊緣整齊的劃痕正在滲出細密的血珠,血珠不斷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和她的白袍上,暈開刺目的紅點——

旁邊,一把用於基因剪切的、閃着寒光的微型分子手術刀掉在地上,刃口沾着同樣的猩紅。

“給我。”穹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磨出來的,帶着不容抗拒的暴戾力量。

他一步跨過地上冰冷粘稠的液體,強硬地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迫使她鬆開藏着的東西。

當看清那團織物的瞬間,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那是他加入星穹列車之後,作爲開拓者時穿過的舊制服殘片!

一塊肩甲部位的布料,上面還殘留着舊日硝煙熏燎的痕跡和戰鬥留下的磨損。

此刻,這飽含過往印記的殘片上,竟被人用細密到不可思議、近乎偏執的針法,繡滿了層層疊疊、姿態各異的梅花!

那些梅花用深淺不一的絲線繡成,從含苞待放到極致盛放,極盡妍態,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仿佛要掙脫布料的束縛。

旁邊一個傾倒的精致繡架上,繃着一幅尚未完成的繡品:

畫面中央,一個有着標志性灰色短發的青年緊閉雙目,懸浮在淡綠色的培養液中,無數導管如同情人纏綿的手臂,溫柔而致命地纏繞着他的全身,將他緊緊包裹、束縛。

繡品的右下角,一個微小的電子標籤冰冷地閃爍着微光:「阿阮的穹—編號#81」。

編號……81?!

一股混雜着極致的荒謬、被徹底物化的冰冷寒意以及被玩弄於股掌的滔天怒火,如同冰火兩重天,順着穹的脊椎瘋狂爬升,幾乎要沖破他的天靈蓋!

阮·梅趁着他心神劇震、意識空白的刹那,猛地低頭,如同被激怒的野獸,狠狠一口咬在他扣着她手腕的虎口上!

尖銳的劇痛混合着牙齒嵌入皮肉的鈍感讓穹下意識地鬆開了鉗制。

她爆發出驚人的敏捷,一把將那塊沾着兩人血跡(既有她手腕的,也有穹虎口新滲出的)的星核獵手制服殘片死死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如同守護着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

那雙總是含着疏離、探究與掌控的美麗眼眸,此刻翻涌着一種近乎瘋狂的、孩童守護唯一心愛玩具般的執拗占有欲,亮得駭人。

“你的味道……你的數據……”她喘息着,語無倫次,蒼白的臉頰因激動泛起病態的潮紅,

“儀器……儀器總是分析錯誤……太復雜了……”

她另一只手猛地扯開自己白袍和旗袍的領口,露出鎖骨下方一小片肌膚——那裏,一枚硬幣大小的微型掃描儀被直接嵌入皮肉,接口周圍的皮膚透着不自然的紅暈和輕微腫脹。

“需要……更直接的樣本……最原始的……”她的聲音帶着一種病態的渴望和迫切。

冰冷的金屬觸感毫無預兆地緊貼上穹的後頸!

那位置與當初植入傳感蟲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猛地扭頭,眼角的餘光驚駭地瞥見一支連接着微型注射裝置的機械臂,正從天花板的暗格裏無聲無息地探下,尖銳的針頭閃爍着致命的寒光,精準地對準了他頸側那個承載着痛苦記憶的舊疤。

“外婆說……”阮·梅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帶着一種夢囈般的恍惚,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廓上,卻讓他如墜萬丈冰窟,

“……愛,是最好的獎勵……”

針尖刺破皮膚的銳痛感清晰地傳來!緊接着是異物強行擠入皮下的脹痛和冰冷!

“呃!”穹悶哼一聲,身體因劇痛和突如其來的強烈麻痹感而劇烈顫抖起來。

視野開始搖晃、旋轉、碎裂,阮·梅那張近在咫尺的、混合着病態癡迷與孩童般委屈的臉龐變得模糊不清,最終被一片粘稠的黑暗徹底吞噬。

在徹底失去知覺前,他最後的感知,是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傾倒,撞入一個帶着清冷梅香和濃鬱血腥味的懷抱。

意識在混沌的泥沼中沉浮,粘稠、冰冷,時間失去了意義。

唯有後頸處那根燒紅的鋼針般的疼痛,持續不斷地鑽刺,成爲將他拖拽回現實的唯一錨點。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在太陽穴上,引發陣陣眩暈和顱內沉悶的回響。

他費力地撐開仿佛被粘住的沉重眼皮,視野裏是模糊晃動的光斑,過了好幾秒才勉強聚焦。

冰冷的金屬觸感緊貼着他的臉頰和身體。他發現自己被放置在一個類似醫療艙的透明容器內,但內部空間異常狹窄,僅能容一人勉強平躺,連翻身都成奢望。

容器內壁覆蓋着無數細密的傳感探針,像一群冰冷的金屬水蛭吸附着他的皮膚,持續不斷地傳來微弱的針刺感和酥麻的電流,密密麻麻,令人頭皮發麻。

最令人窒息的是,一種粘稠、散發着淡淡腥甜氣息的淡金色營養液正緩緩注入,如同活物的觸手,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帶着一種詭異的生命活性,仿佛有無數微小的生物在其中蠕動、呼吸,貪婪地汲取着什麼。

透過因營養液蒸汽而模糊的艙蓋,他看到了阮·梅。她坐在一張高背控制椅上,背對着他,面前懸浮着數個巨大的全息屏幕。

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令人眼花繚亂的基因序列圖譜、神經電信號模擬波形,以及不斷刷新、標記着刺眼的“#81號樣本”字樣的實時生理參數。

她的側影在屏幕幽藍光芒的映照下,顯得專注而……冷酷,像一個精密儀器的一部分。

“醒了?”她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通過艙內的揚聲器傳來,帶着一絲奇異的電子回響,在狹窄的艙體內格外清晰,如同宣判,

“神經鏈接很穩定。排斥反應低於預期閾值0.7%,你的適應性……總是讓我驚喜。”她微微偏過頭,視線似乎掃過某個屏幕角落飛速滾動的數據流,像在欣賞一件傑作。

穹想開口質問,想怒吼,卻發現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徹底磨過,只能發出嘶啞的、不成調的氣音。

他試圖抬起手臂,一股強烈的、源自四肢百骸的麻痹感和沉重的束縛感立刻傳來。

他這才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腕、腳踝甚至腰部,都被幾道柔韌卻異常堅固的、閃爍着幽綠生物微光的能量拘束帶牢牢固定着!

那些拘束帶的材質,像極了被強行催生、馴化的活體植物藤蔓,表面甚至能看到細微的脈動!

“別白費力氣了。”阮·梅終於緩緩轉過身,隔着模糊的艙蓋與他對視。

她臉上沒有任何施虐者的得意,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研究者觀察實驗對象狀態變化的平靜。

“這是用你的體細胞和豐饒建木殘骸融合培育的‘共生藤’。”她的指尖輕輕點在控制台的一個光鈕上。

穹立刻感到腕部的藤蔓猛地收緊,勒得骨骼生疼,幾乎要發出呻吟,同時一股微弱的、帶着安撫意味的暖流又隨之注入,奇異地緩解了疼痛,卻更添一種被操控的屈辱。

“它能實時感知你的狀態,做出最合適的反饋。保護你,也……保護我的實驗成果。”

她微微歪頭,唇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卻毫無人類溫度的弧度,“現在,讓我們看看深層意識接口的穩定性。”

她話音未落,穹眼前的所有屏幕畫面驟然一變!

無數破碎、混亂、帶着強烈情緒色彩的影像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水猛獸,瘋狂地沖擊着他的視覺神經,蠻橫地灌入他的意識!

刺耳的警報聲尖銳欲聾!飛濺的鮮血如同潑灑的顏料!金屬扭曲斷裂的巨響震耳欲聾!

絕望的哭喊撕心裂肺!一個穿着白色研究員制服、面容模糊但氣質溫婉的女人被飛射的金屬碎片擊中,倒在一片狼藉的實驗室裏,鮮血在她身下迅速洇開成絕望的湖泊……

一個男人嘶吼着撲在她身上,下一秒,失控的能量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拳將他狠狠掀飛,撞在冰冷的合金牆壁上,發出沉悶的骨裂聲,再無聲息……

角落裏,一個小小的、穿着藍色防護服的身影蜷縮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睜大的眼睛裏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徹底的空洞……

是阮·梅的記憶!是她父母在實驗室事故中慘死的核心碎片!

那巨大的悲傷、滅頂的恐懼和無助感如同實質的冰錐,帶着她靈魂深處的絕望烙印,狠狠刺入穹的意識深處,讓他瞬間窒息,仿佛自己也墜入了那場冰冷的災難!

“不……停下!”穹在粘稠的營養液中痛苦地掙扎,發出沉悶的嗚咽,身體撞擊着冰冷的艙壁。

阮·梅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她猛地握緊了控制椅的扶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聲音卻強行維持着冰冷的鎮定:

“數據流……很穩定。痛苦指數……在安全閾值內。繼續記錄,‘阿阮的穹’對極端情緒記憶的同步承載能力……”

她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向某個無形的、冷酷的規則匯報。

就在這時,穹體內那顆一直沉寂、如同被某種力量暫時安撫的星核,似乎被這洶涌而來的、源自阮·梅靈魂最深處的巨大痛苦和絕望所引動。

它猛地一顫!一股前所未有的、純粹由毀滅意志驅動的暗金色能量洪流,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被徹底激怒,轟然爆發!

這股力量狂暴而蠻橫,帶着碾碎一切的意志,瞬間沖垮了阮·梅精心布置在穹神經通路上的所有控制器節點!

沿着那些尚未完全切斷的神經傳感回路,這股毀滅性的力量如同逆向奔涌的岩漿,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反沖回阮·梅的意識深處!

“呃啊——!”

控制椅上,阮·梅的身體猛地彈起,如同被無形的萬鈞重錘正面擊中!

她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到變調的慘叫,雙手死死抱住自己的頭顱,指甲深深陷入發絲。

眼前所有的全息屏幕在瞬間爆發出刺眼欲盲的雪花噪點,隨即“滋啦”一聲徹底熄滅!

整個實驗室的照明系統瘋狂閃爍了幾下,如同垂死的掙扎,驟然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應急通道標志散發着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綠光。

束縛着穹的“共生藤”拘束帶,如同被瞬間抽幹了生命力,瞬間變得枯槁、鬆弛,化作幾縷毫無生氣的灰燼,散落在粘稠的營養液中。

後頸的劇痛和麻痹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被一種灼熱的、新生的力量感取代。

穹劇烈地咳嗽着,奮力推開上方沉重的艙蓋,帶着一身粘膩冰冷的營養液,如同掙脫蛹殼般狼狽地爬了出來,重重摔在實驗室冰冷的地板上,貪婪地大口喘息着久違的、帶着金屬和臭氧味道的空氣。

他掙扎着抬起頭,視線穿過黑暗,鎖定在控制椅的方向。

黑暗裏,阮·梅蜷縮在寬大的控制椅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如同風中的落葉。

她引以爲傲的冷靜、掌控一切的從容面具徹底粉碎了,像一件被狂風暴雨蹂躪過的精致瓷器,布滿裂痕。

她死死咬着下唇,一縷鮮紅的血絲順着蒼白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墨色的旗袍前襟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暗色。

當穹踉蹌着,扶着冰冷溼滑的控制台邊緣試圖站起,拖着沉重麻木的雙腿想要離開這噩夢般的地方時,一只冰冷、顫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的手猛地抓住了他溼透的褲腳,力道大得驚人。

穹低頭,目光如同冰錐。

阮·梅仰着臉看他,那雙曾盛滿疏離、精密算計和冰冷探究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種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般的、赤裸裸的恐懼和脆弱。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沖淡了嘴角的血痕,在她精致的臉頰上留下狼狽的溼跡。

她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微弱、嘶啞,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孩童般的無助和絕望的哀求:

“別……別走……” 她更用力地攥緊了他的褲腳,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生機,

“別走……好不好?”

她劇烈地喘息着,眼神混亂地掃過周圍龐大而冰冷的儀器陣列,如同在絕望的廢墟中拼命尋找一個能挽留對方的、僅存的籌碼,

“我……我分你一半實驗室……好不好?所有的項目……數據……都給你……”

那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裏,與方才那個冷酷無情的操控者判若兩人。

穹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鐵手狠狠攥住,揉捏。

憤怒、荒謬、一絲殘留的驚悸,以及……一種無法言喻的、扭曲的復雜情緒在胸腔裏猛烈沖撞、激蕩。

他低頭看着腳邊這個強大而此刻脆弱不堪的女人,看着她眼中純粹的、被拋棄的恐懼,看着她唇邊刺目的血跡和淚水。

星核反噬帶來的、屬於毀滅的力量仍在血脈中奔涌咆哮,但另一種力量——屬於“存護”命途的、想要守護什麼的本能——被眼前這破碎的景象強烈地激發,卻在混亂與憤怒中扭曲成了另一種形態。

他緩緩地、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堅定,將溼透的褲腳從她冰冷顫抖、指節發白的手指中一點點、不容抗拒地抽離。

阮·梅眼中的光瞬間如同風中殘燭般熄滅,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氣,癱軟下去,如同一只被拋棄的玩偶。

然而,穹並未離開。他沾滿粘稠冰冷營養液的手,猛地抬起,帶着決絕的力量,重重按在冰冷的控制台核心接口上!

體內奔涌的星核之力,混合着剛剛在絕望中領悟的、屬於存護命途的意志——那不再僅僅是守護的壁壘,更是一種堅不可摧的“禁錮”與絕對的“占有”——轟然注入!

嗡——!!!

實驗室的地面劇烈震動!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驚醒!

無數道純粹由暗金色能量構成的鎖鏈,如同擁有生命的金屬巨蟒,從穹的腳下、從控制台的接口、甚至從四周冰冷的牆壁中咆哮着鑽出!

它們不再是冰冷的藤蔓,而是閃耀着存護意志光輝、帶着絕對禁錮力量的實體化命途之力!

這些鎖鏈在瞬間交織纏繞,發出沉重、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精準而迅猛地纏繞上阮·梅的手腕、腳踝、腰肢!冰冷的金屬緊貼着她細膩的皮膚,帶來一陣戰栗。

“啊!”阮·梅被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拉扯得驚呼出聲,身體被鎖鏈強行從椅子上提起,懸吊在半空。

冰冷的金屬鏈條深深勒入衣料,那力量強大而穩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意志,宣告着主權的易位。

更多的鎖鏈如同擁有生命般瘋狂蔓延、交織,在兩人周圍飛速構建,發出震耳欲聾的金屬轟鳴!

厚重的、閃耀着暗金光澤的能量壁壘拔地而起,發出沉重撞擊的巨響,將穹和阮·梅,連同那張象征着掌控的控制椅,嚴嚴實實地封鎖在一個巨大的、表面不斷有古老玄奧能量符文流轉的立方體牢籠中心!

整個過程不過數秒。當最後一面能量壁壘在頭頂合攏,發出沉重的撞擊聲,整個囚籠徹底成型。

外界實驗室的備用燈光重新亮起,透過半透明的暗金色壁壘照射進來,在內部投下變幻的光影。

鎖鏈懸吊着阮·梅,她像一件被精心束縛、等待鑑賞的藝術品,墨色旗袍在暗金光芒下顯得格外妖異而脆弱。

她徒勞地掙扎了一下,鎖鏈紋絲不動,反而因摩擦發出冰冷的脆響,提醒着她的處境。

穹站在她面前,身上還滴落着粘稠的營養液,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卻異常沉靜,甚至帶着一絲剛剛掌握生殺大權的、冰冷的審視。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纏繞在阮·梅纖細手腕上那冰冷、堅固的鎖鏈,鎖鏈表面流淌的存護之光映亮了他沾染着血污和營養液的側臉,勾勒出冷硬的輪廓。

他微微歪頭,唇角勾起一個與阮·梅曾有過的、帶着探究意味的弧度幾乎一模一樣的笑意,聲音在封閉的金屬囚籠裏回蕩,清晰而冰冷,如同宣判:

“現在,阮·梅博士……”

他的指尖順着鎖鏈冰冷的紋路滑下,帶着掌控者的從容,最終落在她因驚愕而微微張開的唇邊,指腹沾染着營養液的粘膩,輕輕抹去那一縷刺目的、屬於她自己的血跡。

“輪到我……研究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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