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薪日的前一晚,宿舍裏的空氣似乎都變得與往常不同。那種揮之不去的麻木和疲憊裏,隱隱摻雜進一絲躁動不安的期盼。工友們洗漱的動作快了些,低聲交談的音量也高了幾分,話題不約而同地繞着一個中心——錢。
關友躺在硬板床上,耳朵捕捉着那些破碎的語句。
“……媽的,這個月加了六天班,不知道能多發多少……”
“聽說上個月淡季,績效扣得狠,到手怕是不好看……”
“能準時發就不錯了,隔壁偉創廠又拖了半個月了……”
“明天去郵局,給我崽匯點回去,剩下老子要去搞碗豬腳飯,加雙份酸菜!”
豬腳飯。關友咽了口唾沫。他在食堂見過別人吃,油光鋥亮的豬腳,配上碧綠的青菜,看着就解饞。但他從來沒想過。他的胃裏,只裝得下食堂免費的、看不到油星的青菜和硬米飯。
錢。這個字眼像一只小手,在他心尖上輕輕撓着。他不知道自己能拿到多少。押金扣了二十,還有請假半天的錢(爲了去辦那張至關重要的郵政儲蓄卡),七扣八扣,還能剩下多少?三十?四十?
他不敢奢望更多。只是想着,哪怕只有二十塊,也能給奶奶寄回去。二十塊,在山裏,能抓好幾副藥了。
第二天上班,流水線的節奏似乎都因爲這份潛在的期盼而顯得不那麼難以忍受。關友的手指機械地動作着,心思卻早已飄到了車間外,飄到了那個設在廠區小賣部旁邊的財務室窗口。
下午四點,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各條產線的組長開始挨個發放工資條。當王海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關友工位旁,將一張窄窄的、打印着密密麻麻數字的紙條遞過來時,關友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他幾乎是搶一般接過紙條,手指因爲緊張和汗水有些打滑。
紙條上是冰冷的數字。
基本工資:350.00
加班費:42.50(每天算1.5倍,他加了三天)
績效獎金:0.00(新員工,沒有)
餐費補貼:-45.00(包住不包吃,直接從工資扣)
住宿水電:-15.00
押金扣除:-20.00
請假扣款:-17.50(半天)
社會保險:-??.??
實發金額:45.00
四十五塊。
關友盯着最後那個數字,反復看了三遍。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瞬間熄滅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只剩下一種空落落的冰涼。
一個月。三十天。每天十個小時,甚至更久。站着,坐着,重復着同一個動作,直到手指麻木,腰背欲斷,耳朵裏灌滿噪音。忍受着呵斥,忍受着孤獨,忍受着身體的極限。
換來四十五塊錢。
他捏着那張輕飄飄的紙條,感覺它重逾千斤,幾乎要把他單薄的肩膀壓垮。旁邊老員工似乎瞥見了他的工資條,鼻腔裏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不知道是同情還是嘲諷。
下班鈴聲響起,關友跟着人流,麻木地走向財務室窗口。隊伍排得很長,工人們臉上表情各異,有喜形於色的,有罵罵咧咧的,更多的,是和他一樣的麻木。
輪到關友。他把工資條和那張新辦的、綠色的郵政儲蓄卡從窗口遞進去。裏面的會計熟練地操作着,很快,一張嶄新的五十元紙幣和五個一元的硬幣被推了出來,伴隨着冷冰冰的告知:“卡裏存了三百,押金扣完再轉。現金四十五,點清楚。”
關友拿起那五十元紙幣和五個硬幣。紙幣挺括,帶着油墨的特殊氣味。硬幣冰涼,沉甸甸地躺在他粗糙的掌心裏。
四十五塊。這就是他一個月的血汗。
他沒有立刻離開,站在路邊,看着工友們興高采烈地相約去外面“改善夥食”,或者急匆匆地趕往郵局。他捏着那五十塊錢,猶豫了很久,最終,走向了廠區內的那個小賣部。
小賣部老板娘是個精明的中年女人,正嗑着瓜子看電視劇。關友走進去,目光在貨架上搜尋。他看到了那種獨立包裝的、看起來比較柔軟的蛋糕,也看到了蘋果。他指着蛋糕,聲音幹澀:“這個,多少錢?”
“一塊五。”老板娘頭也不抬。
他又指了指旁邊那幾個看起來不算太新鮮的蘋果:“蘋果呢?”
“三塊一斤。”
關友在心裏飛快地計算着。他拿出那張五十元,遞過去,聲音很低:“要一個蛋糕,再……稱一斤蘋果。”
老板娘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最窮酸的小夥子會來買這些“奢侈品”。她接過錢,熟練地找回四十五塊五毛錢,用一個薄薄的紅色塑料袋裝了一個蛋糕和四個不算大的蘋果。
關友接過塑料袋和找回的錢,像做賊一樣,快步離開了小賣部。
他沒有回宿舍,而是徑直走向廠區後面的郵局。郵局裏同樣排着隊,大多是來匯款的外地工友。他填好了匯款單,收款人地址是奶奶的名字,那個他閉着眼睛都能寫出來的、藏在黔北深山裏的地址。
在匯款金額那一欄,他猶豫了一下。最終,他填上了:40.00。
他把那四張十元的紙幣,連同匯款單一起遞進窗口。工作人員清點,蓋章,將回執遞還給他。
“手續費一塊。”工作人員提醒。
關友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匯款是要手續費的。他慌忙從口袋裏掏出剛才小賣部找回的五毛錢,又湊上口袋裏僅剩的幾個毛票,勉強湊夠了一塊,遞了進去。
捏着那張薄薄的匯款回執,看着上面“40.00”的字樣,他心裏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鬆動了一點點。不多,只有一點點。
四十塊,能給奶奶抓幾副藥了。或許,還能買點細糧。
他走出郵局,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廠區的路燈次第亮起,發出昏黃的光。他低頭看着手裏那個紅色塑料袋,裏面裝着價值四塊五毛錢的蛋糕和蘋果。
他拿出那個蛋糕,撕開包裝,咬了一口。很甜,軟綿綿的,是他從未嚐過的味道。他又拿出一個蘋果,在工裝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下去。果汁不多,有點酸,但很脆。
他就站在郵局門口的陰影裏,慢慢地,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個蛋糕,吃掉了兩個蘋果。把剩下的兩個蘋果小心地放回袋子,系好。
然後,他揣着那張匯款回執,口袋裏裝着僅剩的四毛錢和兩個蘋果,朝着那棟擁擠、嘈雜、氣味難聞的宿舍樓走去。
夜風吹過,帶着工業區特有的氣味。機器的轟鳴依舊,但似乎不再那麼刺耳。
四十五塊。一個月的烙印。
他抬起頭,看着宿舍樓那些亮着燈的、密密麻麻的窗口,像蜂巢。而他,只是其中一只工蜂,采擷了微不足道的一點蜜,大部分奉獻出去,只留下一點點,支撐着自己,繼續在這巨大的、冰冷的巢穴裏,生存下去。
他加快了腳步。明天,流水線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