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滾過宮牆,雨點砸在琉璃瓦上,像是無數細碎的鼓槌敲擊着人心。
密旨抵達中宮的消息如同暗流,在夜色裏悄然蔓延。
蘇婉柔跪坐在繡榻之上,雙手捧着那道朱批聖諭,指尖微微發顫。
她眼眶泛紅,聲音哽咽:“父皇……竟真的允我冊封側妃,可這‘納媵妾’三字,卻像刀子一般剜心。”
沈聽雪立於簾側,一盞油燈映得她側臉輪廓分明。
她緩步上前,輕輕接過聖旨,目光掃過“初婚三月內可納兩名通房婢爲媵妾”一句,唇角幾不可察地壓下一抹冷笑。
寬仁體恤?不過是權力博弈下的一紙遮羞布。
太子未立,儲位懸而未決,蘇家功高震主,皇帝既要安撫世家,又要制衡外戚。
於是將一道“恩典”,化作刺向新妃的第一把軟刀——讓你成婚,卻不讓你安寧;給你名分,卻逼你爭鬥。
若蘇婉柔不能掌控內宅,便注定落得個善妒跋扈的罪名,屆時廢黜不過是一道詔書的事。
而她身邊這個只會哭訴“我不要別人進來”的主子,又怎能看得清這其中殺機四伏?
“姑娘別怕。”沈聽雪低聲安撫,指尖輕撫蘇婉柔背脊,動作溫柔似水,“奴婢在呢。”
可她心裏清楚,這一次,她不會再爲了誰的眼淚赴湯蹈火。
那些回檔的記憶仍如烙鐵般灼燒着她的神經:第七次,她親眼看着蘇婉柔被貴妃收買的貼身婢女灌下慢性毒藥,整整三個月,人日漸枯槁,到最後連一聲呼救都發不出;第六次,是那名看似溫順的媵妾僞造通奸信物,致使太子怒極休妻,蘇婉柔披頭散發跪在殿前雪地中哀求,最終一頭撞死在金柱之上……
天真不是美德,而是催命符。
窗外風雨漸歇,宮道上傳來腳步聲,東宮內侍捧着遴選名單前來通報。
沈聽雪垂眸接下,指尖滑過紙面,不動聲色記下兩個名字:林氏,國子監祭酒之妹;秦氏,御醫秦仲謙之女。
名單看似無瑕,實則步步殺機。
她當夜便換了粗布衣裳,混入尚宮局檔案房。
燭火搖曳中,一頁頁舊檔翻過,指尖停在三年前一次貴妃私診記錄上。
那日所用藥方旁,有一行娟秀小字批注:“宜加茯神三錢,寧神安志。”——筆跡與秦氏平日抄錄醫書的手稿完全一致。
可問題在於,茯神雖能安神,卻與貴妃當時服用的養陰湯藥性相沖,輕則頭暈乏力,重則神志恍惚。
若非有意誤導,便是別有用心。
更巧的是,那一晚,貴妃曾在宴席間突然失儀,當衆對皇後行了僭越大禮,事後被斥“舉止失常,有辱宮規”。
如今看來,那是什麼失常?
分明是被人以藥控神,演了一場戲中戲!
沈聽雪合上卷宗,眼神冷得像冰。
這秦氏,根本不是什麼無辜醫婢,而是貴妃埋下的暗樁,專爲日後擾亂東宮內帷、陷主子於不義。
至於那林氏,表面清白,背後卻牽扯朝堂權爭。
其堂兄林元朗正與太子近臣張銘爭奪戶部郎中之位,若林氏入府,等於將外朝紛爭引入內闈。
一旦爭寵生隙,便是政敵攻訐的絕佳借口。
她們都不是棋子,而是炸彈。
沈聽雪緩緩起身,吹滅燭火。黑暗中,她眸光幽深如井。
既然你們想用規則殺人,那我就——用規則反殺。
接下來三日,她不動聲色地走訪各處宮苑,查訪落選宮婢履歷。
終於在浣衣局的舊冊中尋到一人:春杏,原名王氏,年十七,籍貫湖州,因手拙打翻茶盞被貶至粗使,平日沉默寡言,鮮少與人往來。
最關鍵的是——她是小桃的同鄉。
小桃,是蘇婉柔從前最信任的丫鬟,早在一次回檔中因替主頂罪而被杖斃。
而在所有失敗的輪回裏,春杏從未出現過,仿佛是個被命運遺忘的塵埃。
可正是這種不起眼,才最安全。
沈聽雪站在文書閣的窗前,手中捏着一份謄抄用的副單。
外頭天光微亮,晨霧彌漫,值守的內侍正打着哈欠交接班。
她低頭看着桌上那份即將呈報東宮的正式遴選名錄,指尖輕輕撫過空白處。
還差一個名字。
她提起筆,墨汁滴落,懸而不落。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只知逃命的穿書社畜,也不是爲主赴死的忠仆。
她是執棋者,是破局人,是在無數次死亡中爬出來、踩着血痕前行的幸存者。
風吹動紙頁,她終於落筆。
一筆,劃開生死線;
一筆,改寫棋局勢。
名字寫下那一刻,遠處鍾樓恰響起晨鍾第一聲。
她收回手,靜靜望着那兩個字,仿佛聽見了未來風暴的轟鳴。
而此刻,輪椅碾過青石長廊的聲音再度響起。
蕭長淵停在殿外,抬眸望向文書閣的方向,唇邊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
“她動手了。”他低語,指節輕叩扶手,“這次,又會是誰?”春杏入宮那日,天光晦暗,烏雲壓着宮牆低低地遊走,仿佛一場暴雨將至未至。
沈聽雪站在東宮偏殿的垂簾之後,指尖輕輕搭在冰涼的銅爐邊緣,爐中香灰已燃盡大半,餘燼飄出一縷斷續青煙,纏繞着她的呼吸。
她望着跪在殿前的身影——春杏低着頭,粗布衣裙洗得發白,雙手交疊伏地,動作規整得近乎刻意。
可那雙眼睛,卻像冬夜裏的炭火,隱忍而熾烈,燒着一段被踐踏多年的屈辱過往。
小桃就站在蘇婉柔身後,原本捧着繡鞋的手猛地一顫,鞋面上綴的珍珠滾落兩顆,在金磚上彈跳幾下,發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她聲音極輕,幾乎只是唇形微動,可那一瞬的臉色,卻如見鬼魅。
春杏沒有抬頭,只是額角重重磕向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就在她第三次叩首時,袖口微動,一張泛黃殘頁悄然滑落,恰好停在太子腳邊三寸之處。
殿內驟然死寂。
沈聽雪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鎖住那張紙——那是她親手僞造又精心做舊的“供詞殘片”,筆跡模仿自小桃一年前寫給貴妃心腹的密信底稿,內容直指其勾結柳貴妃、誣陷陪嫁婢女通敵賣主。
雖僅存半頁,卻字字如刀,尤其是末尾那一句:“……事成之後,願爲內應,永效貴主。”
太子眉峰驟斂,彎腰拾起殘頁,眼神冷了下來。
“這是何物?從何而來?”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陳嬤嬤幾乎是箭步上前,一把奪過紙片,迅速掃了一眼,臉色微變,隨即厲聲道:“荒唐!一個粗使宮婢身上怎會有這等東西?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她轉向沈聽雪,目光如鉤,“你是負責遴選之人,此事你脫不得幹系!”
沈聽雪早料到這一幕。
她當即雙膝跪地,嗓音微顫,眼中卻盈滿淚水:“回殿下,春杏確系奴婢私自舉薦……但她乃亡母故友之女,臨終托孤於我。奴婢念及舊恩,不忍其流落浣衣局終老,故鬥膽呈報名單。至於此信……奴婢毫不知情!若真有隱情,也該徹查源頭,而非一味歸罪於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
她說得悲切,姿態更低到了塵埃裏,卻又句句在理。
蘇婉柔本就心軟,見她落淚,連忙扶起:“雪兒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重情之人……春杏既然清白,便留她在身邊灑掃吧,也算圓了你一番孝義。”
太子沉默片刻,終究未再追究。
一則證據不足,二則此事牽扯貴妃,眼下儲位之爭未明,他不願節外生枝。
最終,林氏與秦氏皆以“德行未察”爲由暫緩入宮,唯有春杏一人獲準入侍。
風波暫息。
但沈聽雪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
當夜,她獨坐燈下,手中摩挲着一枚銅制書籤——那是前一次回檔中,蕭長淵曾“無意”遺落在尚書房的物件。
上面刻着一行小字:“藥不厭細,毒須藏骨。”
她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那一晚他在廊下冷笑的模樣猶在眼前:“你以爲換個人就能保全自己?規則從來不是用來遵守的,是用來吃的。”
那時她還不懂,如今卻已親口嚐到了血腥味。
她贏了這一局,不是靠清白,也不是靠正道,而是把仇恨、背叛與謊言編織成網,讓敵人自己踩進陷阱。
春杏不會寫字,那封信自然不可能是她所寫;可正是這份“不可能”,才最能激起懷疑——誰會在一個文盲身上放一封密信?
除非,背後另有操控者。
而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貴妃安插的人出了內鬼。
秦氏被臨時遣返御醫院待查,林氏家族連夜遞上辭表。
貴妃那邊雖未明言責罰,可次日清晨,沈聽雪便聽說她因“心神不寧”歇了朝請。
棋落三分,亂勢已生。
可她沒有絲毫輕鬆。
燭火晃動間,她看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瘦削、扭曲,像一只蟄伏的獸。
她不再是那個只會躲閃求活的穿書社畜了。
她是布局者,也是劊子手。
窗外風起,檐角銅鈴輕響。
忽然,一道黑影掠過窗櫺,一片薄如蟬翼的紙條從縫隙中滑入,輕輕落在她案前。
沈聽雪緩緩伸手,展開——
墨跡未幹,只有一行極小的字:
“陳嬤嬤昨夜召見心腹三人,密談逾兩個時辰。末了只說一句:‘舊案若翻,未必不能牽出些……不該存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