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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白的晨光,帶着股病懨懨的灰調,從門上方巴掌大的鐵柵欄擠進來,吝嗇地灑在307病房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切出幾道歪斜的光斑。消毒水味醃了一夜,刺鼻得厲害,幾乎壓住了308那邊飄過來的、死纏爛打的血腥氣。
走廊深處,“嗒、嗒、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冷又硬,像上了發條的報喪鍾。跟着這節奏的,是金屬小車滾輪碾地的“骨碌”聲。
“早餐時間。請各位患者保持微笑,前往餐廳用餐。” 冰冷的、刮鐵皮似的聲音穿透厚門板,砸進耳朵裏。
咔噠。
307的門鎖自己彈開了。
江臨早就等在門邊。臉上掛着副挑不出毛病的“笑”——嘴角弧度精準,八顆白牙亮得晃眼,眼神倒是亮,可深處一片死水。他拉開門,動作自然得像去開個晨會。
走廊裏,門一扇扇開了。幸存者們魚貫而出,個個臉上都焊着笑。可那笑…嘖,僵的、扭曲的、硬擠出來的,底下全是恐懼。眼鏡女白領的嘴角抽得厲害,她死命抿着嘴想控制,那笑容猙獰得嚇人。黃毛小夥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嘴角不受控地往上抽,眼角跟着亂跳,整張臉像快散架的木偶。外賣小哥咧着嘴,眼神卻散了焦,冷汗爬滿額頭。昨晚庭院裏失禁的中年男人沒了,308那個尖叫的女孩也沒了,成了規則的祭品。
六個護士長,白慘慘的幽靈似的,滑在隊伍兩邊和後頭。推着輛不鏽鋼餐車,上面碼着整齊的白色餐盤,蓋着同樣死白的金屬蓋子。滾輪碾過地面,“骨碌…骨碌…”單調地響着,像送葬的哀樂。
餐廳在一樓大廳東邊。慘白燈光照亮巨大的空間,冰冷的金屬長桌、焊在地上的塑料椅排得整整齊齊。牆上刷着刺眼的、讓人心浮氣躁的明黃油漆,猩紅的大字標語像血糊上去的:
**“微笑是良藥!微笑是通行證!微笑擁抱新生!”**
每個感嘆號都像砸在神經上的血錘子。
護士長們像設定好的機器,把人引到座位上。滑到餐車邊,揭開蓋子。一股怪味猛地炸開——廉價香精混着化學添加劑,還有股煮過頭、說不清是什麼肉的餿味。盤子裏就三樣:一坨灰糊糊看不出是啥的玩意兒,幾片蔫黃得像福爾馬林泡過的爛菜葉,一小塊顏色發暗、嚼着像橡皮的面包。
“請用餐。保持微笑。” 刮鐵皮的聲音又響起來。
玩家們拿起冰涼的塑料勺子,機械地戳着盤子裏的東西。誰有胃口?但怕啊。每一口都像咽冰泥巴。他們強迫自己嚼,強迫自己維持臉上那越來越撐不住的笑。
餐廳裏死靜。只有勺子刮盤子的細響,還有…一種越來越響、越來越壓不住的“嘶嘶”聲。那是肌肉在抽筋。
眼鏡女的手抖得厲害,勺子“叮叮當當”磕着盤子邊。臉上的肉像被看不見的線扯着,瘋狂往上抽,眼皮也跟着跳。她拼了命想穩住那笑,可恐懼和失控像洪水沖垮堤壩。汗順着鬢角流下來,滴在盤子邊上。“撐住…撐住…”她低着頭,牙死死咬着嘴唇,血味在嘴裏漫開。但那笑,眼瞅着就要垮了。
旁邊的黃毛更慘。他低着頭,肩膀一聳一聳,喘氣帶着嗚咽。臉上的肉完全不聽使喚了,嘴角瘋狂向兩邊咧,露出慘白的牙和牙齦,整張臉扭曲成一個痛苦恐懼的鬼臉,跟要求的“笑”差了十萬八千裏。“嗬…嗬…”他喉嚨裏像塞了破風箱,想控制,沒用。猛地抬頭看向旁邊滑過的護士長,眼神裏全是絕望的哀求。
護士長那空洞、猩紅的目光精準地掃過黃毛的臉。蠟像般的笑容紋絲不動,冰冷的手指卻在餐車底下某個地方輕輕一點。
滋啦——滋啦——
地底下,那凍人骨髓的、沉重的金屬拖行聲又來了!像嗅到血的鯊魚,鎖定了獵物!
黃毛像被電打了一樣猛一哆嗦!勺子“當啷”砸在盤子裏!他“騰”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叫!
“不!不!我笑了!我在笑!你看啊!”他歇斯底裏地吼着,雙手發狠地撕扯自己抽搐的臉皮,想把那扭曲的痛苦硬掰成個“笑”。眼淚鼻涕汗糊了一臉,表情在恐懼和徒勞的僞裝裏徹底崩壞,猙獰得不似人樣。“我…我控制不住…肉…它自己動…”他語無倫次,絕望地看向周圍。其他人全低着頭,死盯着自己盤子,臉上的笑也搖搖欲墜,誰顧得上他?眼鏡女直接閉上了眼,抖得像片葉子。
滋啦——!
餐廳角落的地面,一塊方形鐵柵猛地彈開!濃得化不開的屍臭血腥味炸了出來!一只蓋滿青黑污垢、腫得像泡發屍體的巨手,帶着黏糊糊的暗紅液體,“啪”地一下摳住了洞口邊緣!五根指頭露着暗紅的筋肉和白森森的骨節,溼膩膩的,惡心透了!
目標明確——就是那個表情崩了、鬼哭狼嚎的黃毛!
“啊啊啊啊——!!!”黃毛發出最後一聲不成調的慘叫,想跑,腿軟得像面條,“噗通”癱在地上!
那巨手帶着腥風,像捕食的蟒蛇,直抓向他的腳脖子!
就在這節骨眼上!
“噗嗤!”
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異常清晰的嗤笑,撕破了餐廳裏黏稠的絕望。
所有的目光,包括那只抓向黃毛的恐怖巨手,都被這聲音拽了過去。
角落裏,江臨不知啥時放下了勺子。一只手捂着嘴,肩膀一聳一聳,像在憋笑。另一只手慢悠悠伸進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口袋,掏出了那本嶄新的、封面印着誇張笑臉的規則手冊。
“對不住…對不住…”江臨抬起頭,臉上還是那副標準笑容,眼角好像真擠出了點淚花(誰知道是笑出來的還是啥),聲音帶着點忍笑的顫,“這位兄弟…你這表情管理…噗…太有…創意了!…年度最佳…痛苦面具…非你莫屬啊!…哈哈哈哈…”
他一邊說,一邊跟撕廢紙似的,捏住那嶄新手冊的封面,手腕就那麼輕輕一抖!
嗤啦——!
清脆的撕裂聲,在死寂的餐廳裏炸得像驚雷!
嶄新的手冊封面,連帶着那張咧到耳根的笑臉,被他隨手撕了下來!看都沒看,揉成一團,像丟垃圾一樣扔進了自己還剩大半盤、散發着怪味的灰糊糊裏。
接着,他手指翻飛,靈巧地擺弄着剩下的手冊內頁。那動作流暢專注,帶着種奇特的韻律感,不像在撕可能保命的東西,倒像在搞什麼精密的折紙藝術。
嗤啦…嗤啦…
撕紙、折紙的聲音響個不停。
餐廳裏所有人都僵住了。眼鏡女忘了臉上在抽,眼珠子快瞪出來。癱地上的黃毛忘了掙扎,傻看着那只離自己腳脖子就差幾寸、卻因爲江臨的動作而停住的巨手。推餐車的護士長們,猩紅的目光齊刷刷釘在江臨和他手裏變戲法似的手冊上,那張咧開的蠟像臉邊緣,又出現了細微的扭曲。
洞口那只青黑色的巨手,也像被按了暫停鍵,僵在半空。黏稠的液體順着粗大的指頭,“啪嗒…啪嗒…”往下滴,聲音在死靜裏格外瘮人。
江臨壓根沒管這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混雜着恐懼、震驚、懵逼和冰冷惡意的目光。他手上越來越快。堅硬的銅版紙內頁在他手裏服服帖帖,折、壓、塑形…
幾秒鍾功夫。
一本新嶄嶄的規則手冊,沒了。
江臨手裏多了個東西——線條流暢、棱角分明的紙飛機。機翼平整,機頭尖尖,折痕利落。高處窗戶透進來的光,在光滑的銅版紙機身上閃出一點冷光。
江臨捏着這剛“出生”的紙飛機,湊到嘴邊,對着機頭輕輕哈了口氣。臉上笑容依舊燦爛,眼神卻像個等着看好戲的小孩,底下還藏着一絲冰冷的玩味。
“飛吧。”
手腕輕輕一揚。
那只規則手冊變的紙飛機,在餐廳慘白的燈光下,劃出個短促輕飄的弧線,朝餐廳中間那塊空地,晃晃悠悠飛了過去。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跟着那輕飄飄的玩意兒走。
那只僵在半空的巨手,似乎也被這完全脫軌的荒誕一幕吸引了“注意”,手腕微微動了動,五根剝皮利爪似的指頭,無意識地張開又合攏,好像在琢磨該不該抓這奇怪的飛東西。
就在這時!
“嗒、嗒、嗒…”
一個護士長正推着餐車,沿着固定路線滑行,猩紅的眼珠子還盯着江臨呢。
它的輪子,不偏不倚,結結實實——
碾上了那只剛落地、靜靜躺在冰涼水磨石地上的紙飛機!
準確地碾在了飛機那微微翹起的尾巴尖兒上!
時間,好像被拉成了慢鏡頭。
不鏽鋼餐車輪子碾過光滑的銅版紙機身。
紙飛機在輪子底下瞬間變形、扭曲!
同時,那銅版紙鋒利的邊緣,像把小刀片,在光滑的金屬輪子上狠狠蹭了一下!
滋啦——!!!
一聲尖得能讓人牙倒掉的金屬摩擦聲猛地爆開!
伴隨着這噪音的,是一股小得幾乎感覺不到、但實實在在存在的、因爲摩擦力突變而帶出來的側滑勁兒!
推着餐車的護士長,那勻速滑行的身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小小的側滑勁兒猛地一帶——
它那僵硬的、提線木偶似的身子,根本做不出人那樣的反應!
在所有人驚得快裂開的注視下!
它整個身子猛地朝旁邊一歪!
慘白的護士帽先飛了!
緊接着,它那硬邦邦的身體,像被看不見的線突然扯斷的木偶,直挺挺地、重重地拍在了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上!
哐當——!!!!
一聲悶得讓人心顫的巨響!
不鏽鋼餐車被帶翻在地!盤子、蓋子、灰糊糊、爛菜葉、橡皮面包…稀裏譁啦,混着金屬撞擊的刺耳噪音,濺了一地!
那護士長摔得七扭八歪。一條腿以反關節的角度怪異地翹着,腳上那只同樣慘白僵硬的護士鞋鞋底,正對着天花板慘白的燈光。那張咧開的蠟像臉,半邊結結實實拍在地上,半邊露着,空洞的眼窩裏猩紅的光瘋狂亂閃、忽明忽暗,像快燒壞的電路板!
“滋…滋啦…咯…咯…” 一陣混亂的、像零件散架似的電子雜音和機械摩擦聲,從它摔在地上的身體裏傳出來。
餐廳裏,死一樣的寂靜。
只剩下那只青黑色的巨手還僵在半空,五根指頭無意識地開合着,透着一股程序死機般的巨大困惑。
江臨坐在角落,看着眼前這場荒誕透頂的默劇鬧劇,臉上的笑容深了點。他甚至還有閒心,從盤子裏撿起那個被他揉皺了的規則封面笑臉紙團,放在指尖,輕輕一彈。
紙團劃過個弧線,準準地落在了地上護士長那只翹着的、僵硬的護士鞋鞋底上。
“嘖,小心地滑。”他輕聲說,語氣真誠得跟提醒隔壁老太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