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蔣瓛的腦子飛速運轉,冷汗順着額角滑落。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回道:“回陛下,臣愚鈍,不敢妄加揣測。臣只知,藍玉爲人,驕橫跋扈,其黨羽也多是飛揚勇悍之輩。此等人,若有異心,所謀求者,必是軍權、兵馬,行的是沙場爭鋒,改朝換代之事。”
“而這個朱夜......臣觀其行事,雖詭譎,卻始終圍繞‘利’字。他所圖者,是富戶的銀子,是女人的歡心,是市井的名聲。他用來對付皇太孫殿下的手段,不是刀兵,而是一面鏡子。”
“以鏡退敵,以利聚財。這......不像是武人逆黨的作風,倒更像......倒更像一個精於算計,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上的......純粹商人。”
他說完,便將頭重重地磕在金磚地面上,不再言語。
他沒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從行事風格和動機上,剖析了兩者的不同。把最終的判斷權,又交回了朱元璋的手裏。
朱元璋沒有說話。
大殿裏,只有他那根蒼老的手指,又開始在御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
篤。
篤。
篤。
蔣瓛知道,陛下在思考。
他那個好聖孫,以爲自己遞上來的是一把可以一擊致命的刀。
卻不知道,這把刀,也可能砍在自己的手上。
用“藍玉案”做文章,這步棋,太險,也太蠢。
因爲天下沒有人比朱元璋自己,更清楚藍玉案的真相。當年爲了徹底鏟除那幫驕兵悍將,他用了多少手段,殺了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是真正謀逆,多少是“被謀逆”,他心裏一清二楚。
現在,他的孫子,爲了對付一個商人,居然想有樣學樣,也想玩這種構陷的把戲。
這是在學他朱元璋嗎?
學得不像。
他朱元璋殺人,是爲了江山穩固,是爲了給子孫後代鋪平道路。
他朱允炆殺人,是爲了什麼?爲了一點口角,爲了一點顏面。
格局,太小了。
“蔣瓛。”
“臣在。”
“咱讓你查的,朱夜的來歷,查得怎麼樣了?”朱元璋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
“回陛下,已經有了一些眉目。此人三年前,以流民身份在應天府落籍,選了商籍。臣派人去了河南,找到了當年那批流民的一些幸存者。他們都證實,朱夜當年確實在其中,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父母早亡,孤身一人。”
“至於他如何與藍玉麾下將領扯上關系......據一個老卒回憶,當年藍玉大軍得勝回朝,路過河南,正遇上黃河決堤。藍玉治軍雖嚴,卻也有些舊時的江湖義氣,見流民遍地,便命麾下一個偏將,開倉放糧,並護送了一批流民南下。朱夜,應該就是在那時,保下了一條命。”
“也就是說,他和藍玉之間,唯一的聯系,就是被藍玉的一個手下,順手救過一命?”
“是。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交集。他落籍金陵之後,也從未和任何前藍玉案的涉案人員,有過接觸。”蔣瓛答道。
朱元璋沉默了。
真相,和他預想的差不多。
一個走了狗屎運,被大頭兵順手救了的小流民。
就因爲這點捕風捉影的聯系,他那個好孫子,就要把他打成“逆黨餘孽”。
真是......可笑。
“咱知道了。”朱元璋擺了擺手,聲音裏透着一股子疲憊。“這份密折,咱留下了。你退下吧。”
“臣......遵旨。”蔣瓛如蒙大赦,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殿。
當殿門重新關上,朱元璋才拿起桌上那份密折。
他沒有看,而是直接將它丟進了身旁的火盆裏。
奏折遇火,迅速卷曲,變黑,很快就化爲了一捧飛灰。
他看着那跳動的火焰,眼神晦暗不明。
允炆啊允炆,你讓咱......太失望了。
爲君者,當有容人之量,也要有識人之明。這個朱夜,是人才,還是禍害,在你眼裏,就只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一條路嗎?
他拿起那枚放大鏡,放在眼前,透過鏡片,看着火盆裏搖曳的火光。
火光被放大了,也變得有些扭曲。
“來人。”他淡淡地開口。
一個黑影,如同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大殿的陰影裏。
“傳蔣瓛。”
片刻之後,剛剛才離開的蔣瓛,又一次跪在了大殿中央,心中惴惴不安。
“蔣瓛,你再跑一趟。”朱元璋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威嚴。
“去朱夜那裏。”
“告訴他,他獻的禮物,咱收到了,很喜歡。尤其是這個放大鏡,很實用。”
“另外,告訴他,咱聽說了,他最近遇到了點麻煩。有人,想給他扣一頂‘藍玉餘孽’的帽子。”
蔣瓛的心猛地一跳。
陛下這是......要親自下場了?而且是站在朱夜那一邊?
只聽朱元璋繼續說道:“你問問他,這頂帽子,他想不想摘下來。如果想,咱可以給他一個機會。”
“一個,當着滿朝文武,當着咱的面,親自爲自己辯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