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絲。一場高燒耗盡了我本就所剩無幾的精氣神,也仿佛將我對這段婚姻最後一點殘存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徹底燒成了灰燼。身體在藥物和時間的推移下逐漸恢復,但心底那片被“虛假關懷”冰封的荒原,卻並未因此回暖分毫。我與張儷之間,維持着一種心照不宣的、比陌生人更令人窒息的冰冷默契。家,成了一個只有必要交流的臨時居所,空氣中彌漫着無聲的硝煙和腐爛的氣息。
病後復工的第一天,處理完積壓的公務,已是黃昏。我拖着依舊有些虛浮的腳步回到家中,迎接我的依舊是一片冷清。張儷不在,旦旦被她提前接去了外婆家,據說是老人想留外孫住一晚。這給了我難得的、不需要僞裝也不需要應對的獨處時間。
我習慣性地走向書房,準備整理一下病假期間送來的部分文件。經過臥室時,目光無意間掃過床頭櫃——那裏放着家裏一些重要但不常用的鑰匙,包括……那套新房的鑰匙。
我們曾經一起攢錢買下的那套新房,位於新區一個頗有潛力的地段。交房那天,我們像所有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普通夫妻一樣,興奮地在空蕩蕩的毛坯房裏規劃着未來。我指着客廳寬敞的陽台,笑着說:“這裏正好可以放我的漁具,周末可以曬着太陽整理。”她當時靠在我的肩頭,頭發別在耳後,眼神依賴而充滿信任,軟軟地說:“你選的肯定好看,我都聽你的。”
那一刻的陽光,她發絲的香氣,以及對“家”的無限憧憬,都曾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片段之一。那串鑰匙,象征着我們共同努力的成果,象征着一個即將開啓的、更美好的未來。
然而,此刻,我的腳步卻釘在了原地。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那串鑰匙……它們擺放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對勁。
我清楚地記得,爲了避免混淆,我一直將新房鑰匙和家裏其他鑰匙分開,單獨用一個帶有開發商logo的深藍色鑰匙扣串着,放在床頭櫃抽屜的一個小角落裏。但現在,那串鑰匙似乎被移動過,鑰匙扣的朝向,甚至鑰匙彼此之間的間隙,都與我記憶中的細微印象產生了偏差。
是張儷動過?
她動新房鑰匙做什麼?那房子還沒開始裝修,空置着,她去那裏能幹什麼?難道是……想去看看,或者,有了什麼新的、與我無關的“規劃”?
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驟然昂起了頭顱。
監控……那些我刻意不去回看的、更早的監控記錄!在我生病之前,她是否就已經動過這串鑰匙?她是否……已經復制了一把?
這個想法讓我瞬間如墜冰窟。我猛地拉開抽屜,拿起那串鑰匙,指尖因爲一種可怕的預感而微微顫抖。我仔細檢查着每一把鑰匙,試圖找出任何被復制過的痕跡——比如細微的劃痕,或者鑰匙齒上新鮮的摩擦印記。然而,鑰匙看起來並無明顯異常。但這並不能證明什麼。現代的復制技術,完全可以做到不留痕跡。
我必須確認。
我立刻打開手機,調出監控APP的歷史記錄。我沒有選擇最近的日期,而是將時間軸向前滾動,回溯到我生病前的那幾天。客廳的監控角度無法直接拍攝到床頭櫃內部,但它可以記錄下張儷在臥室門口進出的行爲。
我快速瀏覽着,眼睛像掃描儀一樣過濾着畫面。病痛和絕望讓我之前忽略了許多細節。終於,在我發燒前兩天的下午,一段記錄引起了我的注意。
畫面顯示,那天下午,在確認我短時間內不會回家後,張儷曾獨自進入臥室,在裏面待了將近二十分鍾。她出來時,手裏似乎握着什麼東西,快速塞進了自己的外套口袋,臉上的表情……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竊喜?
因爲角度和清晰度問題,我看不清她具體拿了什麼,但那個方向,那個時間,以及她反常的停留和出來後的神態,都強烈地指向了一個答案——她拿走了新房鑰匙,並且極有可能出去復制了!
她復制鑰匙的目的,不言而喻。那個尚未裝修、空無一人的毛坯房,對於一個渴望隱秘和“刺激”的女人和她的情人來說,簡直是絕佳的幽會場所!那裏沒有鄰居的耳目,沒有家庭的束縛,只有冰冷的牆壁和……他們滾燙的偷情欲望!
一股混雜着惡心、憤怒和巨大屈辱的狂潮,瞬間沖垮了我病後虛弱的防線。我扶着牆壁,才勉強沒有讓自己癱倒在地。
我們一起吃泡面、精打細算攢下的首付,我們曾經滿懷期待規劃未來的愛巢,竟然……竟然要被她和那個男人,在她口中所鄙夷的、我那些“枯燥”規劃建立起來的空間裏,玷污成他們偷情的肮髒溫床!
這已經不僅僅是情感的背叛,這是對我們過去所有共同努力和未來憧憬最惡毒、最徹底的踐踏!
我不能容忍!我必須要親眼看到!看到這最醜陋、最不堪的一幕,讓這血淋淋的現實,來徹底斬斷我心中最後一絲可笑的、名爲“過去”的牽絆!
一個計劃瞬間在我腦中成型。我要去那裏,就在今晚。我要親眼見證,這最後的、也是最徹底的背叛。
我沒有絲毫猶豫。拿起車鑰匙,我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帶着一種近乎毀滅的冷靜,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夜色濃重,路燈將街道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片段。我駕駛着汽車,穿梭在城市的脈絡裏,朝着新區方向駛去。車窗外的霓虹閃爍,車流如織,一切都充滿了活力和世俗的喧囂,但它們仿佛都離我很遠。我的世界,只剩下前方那個即將揭開的、醜陋的真相,以及胸腔裏那顆因爲極度憤怒和冰冷絕望而幾乎停止跳動的心髒。
我將車停在距離新房小區還有一個路口遠的、一個不起眼的臨時停車位。熄了火,車內瞬間被黑暗和寂靜吞噬。我靠在駕駛座上,目光死死盯着小區入口的方向。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晚風吹動着路邊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爲我即將目睹的悲劇演奏着哀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更久。一輛熟悉的白色轎車出現在了小區入口,緩緩駛入了地下車庫。
是張儷的車。副駕駛上,坐着一個模糊的男性身影。盡管距離不近,光線昏暗,但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許錦天。
他們來了。果然來了。
我的手指死死攥緊了方向盤,指甲深深陷入包裹的真皮裏,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這疼痛遠不及心口那萬分之一。
我沒有立刻跟進去。我需要等待,等待他們進入那個“屬於”我們的空間,等待他們卸下所有防備,沉浸在他們的“激情”之中。
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我推開車門,走進了寒冷的夜風裏。我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繞到小區側面,找到了一處監控死角,憑借對小區建築結構的了解,從一個不起眼的消防通道潛入了小區內部。
樓道裏聲控燈隨着我的腳步忽明忽滅,映照着我蒼白而冰冷的臉。我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向上攀爬。我們的新房在十二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鏡片上,扎得我鮮血淋漓,卻又異常清醒。
終於,站在了1202室的門外。厚重的防盜門緊閉着,像一道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屏障。門內,是我曾經夢想的未來;門外,是我即將面對的、殘酷的現實。
我屏住呼吸,將耳朵輕輕貼在冰冷的門板上。
起初,是一片寂靜。但很快,一些細微的、被刻意壓抑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絲絲縷縷地鑽入了我的耳膜。
是張儷的嬌笑聲,帶着我從未在她面前展現過的、放肆的媚態。還有男人低沉的、模糊的說話聲。
然後,是衣物摩擦的窸窣聲,以及……碰撞的、令人作嘔的曖昧聲響。
夠了。已經足夠了。
這些聲音,已經在我腦海中勾勒出了門內那不堪入目的畫面。我不需要再看,那只會玷污我的眼睛。
但我必須看。我需要這最後的、無法辯駁的證據,來爲我死去的愛情和婚姻,舉行一場最殘忍的葬禮。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記得,這棟樓的戶型,客廳帶一個寬敞的陽台,而陽台的推拉門,如果他們沒有反鎖(在急於親熱的情況下,他們很可能不會記得),或許……可以從外面……
我悄無聲息地退開,沿着安全通道繼續向上,來到了頂層天台。夜風更加凜冽,吹得我單薄的外套獵獵作響。我找到對應1202室位置的下水管,小心翼翼地攀附上去,冒着摔下去粉身碎骨的風險,一點一點地向下挪動。
終於,我懸停在了1202室陽台的外側。
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客廳(準確說是毛坯房的客廳)裏的景象,毫無遮擋地、血淋淋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就在那片我們曾經一起站着、規劃着哪裏放沙發、哪裏放電視的空地上,就在那片還殘留着建築灰塵的水泥地上——
張儷和許錦天,正緊緊相擁。
她穿着一條我從未見過的緊身吊帶裙,裙擺凌亂地掀到部,後背幾乎完全裸露在外。許錦天的手,正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遊走。他們激烈地糾纏着,發出令人面紅耳赤的聲響。張儷的臉上,是我通過監控早已熟悉、卻在此刻顯得尤爲刺眼的、那種全然沉浸於欲望的迷醉和放蕩。
她甚至,在喘息間隙,用那種我從未聽過的、帶着炫耀和討好的語氣,對許錦天說:“……以後就把他的那些漁具扔了……這裏,放你喜歡的遊戲機,我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他的漁具”……“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我看着她在許錦天懷中扭動的身體,看着她對我們共同未來藍圖的輕易篡改和無情踐踏,看着她在那片本應承載家庭溫暖的毛坯房裏,上演着最肮髒的背叛戲碼……
心髒,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撕裂開來。劇烈的疼痛讓我幾乎窒息,眼前陣陣發黑。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嚐到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才勉強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但那點疼痛,與眼前這幕景象帶來的毀滅性沖擊相比,微不足道。
我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懸在冰冷的夜風中,眼睜睜地看着,聽着。將這一幕,這聲音,這徹骨的背叛與恥辱,一刀一刀地,刻進了自己的骨髓裏。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幾分鍾,或許是永恒。裏面的動靜似乎暫歇,兩人相擁着低語。
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再待下去,我怕我會控制不住,從這十二樓的高處一躍而下,或者沖進去,與他們同歸於盡。
但我不可以。爲了旦旦,爲了我尚未完成的……一切。
我憑借着最後一絲理智和驚人的毅力,重新沿着水管,一點一點,艱難地爬回了天台。雙腳落地的那一刻,虛脫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全身。我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如同一條瀕死的魚。
夜空遼闊,星辰冷漠地閃爍着。
我抬起頭,望着那無盡的黑夜,忽然很想放聲大笑,笑這命運殘忍的捉弄,笑我自己過往的愚蠢和天真。
新房。背叛。
這兩個詞像兩把燒紅的匕首,交叉着釘在了我的心上。
鏡子的裂痕,終於延伸到了最後一塊完好的區域,將那個名爲“家”的幻象,徹底擊得粉碎。
我坐在天台的寒風中,任由那冰冷的絕望和更加冰冷的恨意,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然後……凝固。
從這一刻起,李楓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一個從婚姻廢墟和背叛刑場上走下來的,只剩下復仇這一個目標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