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那場不歡而散的風波，像一層厚重的陰霾，沉沉地籠罩在這個原本還算平靜的小家上空。自那晚從“客滿堂”回來，陳立東和王秀雅之間，便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僵持。沒有歇斯底裏的質問，也沒有面紅耳赤的爭吵，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客廳、臥室、廚房的每一個角落蔓延。陳立東睡回了書房那張狹窄的折疊沙發床，王秀雅也絲毫沒有讓他回主臥的意思，甚至在他偶爾不得已需要進主臥取東西時，她會立刻別開臉，或者幹脆起身離開，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礙事。
陳立東的心，在那晚父親拍下筷子，母親衣衫溼透卻無人真正關懷的畫面中，就已經涼了半截。他不再試圖溝通，只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早出晚歸，用身體的疲憊麻痹着內心的刺痛。他知道，有些東西，一旦碎了，就很難再拼湊回原樣。他只是沒想到，下一記重擊，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致命。
這天下午，公司臨時需要支付一筆加急的物流運費，金額不大不小，正好五萬。對方要求現金，下午四點前必須送到，否則貨物就要延遲發運，耽誤了客戶的交期，違約金不是個小數目。陳立東揉了揉眉心，並沒有太多猶豫。他習慣在家裏書房存放五萬塊現金，作爲公司日常應急的備用金，這事兒只有他和王秀雅知道。這筆錢，是他白手起家多年養成的謹慎習慣，也是這個小家和他那個小公司共同的後盾。
他驅車回家，一路上還在盤算着接下來的工作安排。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推開家門。屋裏靜悄悄的，這個時間點，王秀雅通常還在單位。他換了鞋，徑直走向書房。
書房還是老樣子，臨窗的書桌上攤開着幾本他常看的經營管理類書籍，旁邊放着他用了多年的陶瓷茶杯。一切都井然有序。他走到靠牆的那個紅木書桌前，這是結婚時買的，算是家裏比較貴重的家具之一。他拉開右手邊第二個抽屜——那裏本該放着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裏面是五沓捆得結結實實的百元大鈔。
然而，抽屜拉開，裏面除了幾支閒置的籤字筆、一盒訂書釘、幾張過期發票，空空如也。
那個熟悉的牛皮紙袋，不見了。
陳立東愣了一下，以爲自己拉錯了抽屜。他重新關上，又依次拉開其他幾個抽屜，翻找了一遍。沒有。他又蹲下身，看了看抽屜下方和書桌背後的縫隙，甚至起身在書櫃裏、書架上也掃視了一圈。
依然沒有。
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順着脊椎爬了上來。他站直身體，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是不是秀雅挪用了地方，忘了跟他說？他掏出手機，找到王秀雅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傳來王秀雅略顯不耐的聲音：“喂？什麼事？我正上班呢。”
“秀雅，我問你個事。”陳立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書桌抽屜裏，我放的那五萬塊錢備用金，你動過了嗎？我這邊公司急用。”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王秀雅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種故作輕鬆的語調：“哦，你說那錢啊。我拿了。”
“你拿了？”陳立東的心猛地一沉，“你拿那麼多錢幹什麼？公司這邊等着付運費，很急。”
“急什麼急，不就五萬塊錢嘛。”王秀雅的語氣裏透出一絲不以爲然，但仔細聽，又能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我……我拿去投資了。”
“投資？”陳立東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毒蛇般纏上了他的心髒，“投什麼資需要動用家裏的備用金？而且還沒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王秀雅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像是在給自己壯膽，“跟你商量你肯定又瞻前顧後，這不敢那不敢的！機會稍縱即逝你知道嗎？是建明給我介紹的一個特別好的項目，穩賺不賠的！”
李建明！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陳立東的耳膜，瞬間引爆了他這些天來積壓的所有怒火、憋屈和不安！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腦子裏某根弦崩斷的聲音。
他強壓着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咆哮，握着手機的手指因爲用力而骨節發白，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駭人的低溫：“王秀雅，你再說一遍？你把錢，給了李建明？去投資？”
“對！怎麼了？”王秀雅似乎也被他這種壓抑的怒氣激起了逆反心理，聲音變得更加尖利，“建明說了，這是一個最新研發的保健品項目，有專利的，前景特別好！現在正是初期投入階段，回報率非常高！他保證了一個月後就能連本帶利還回來，至少能拿回七萬！五萬變七萬，這種好事上哪兒找去？”
“保健品？專利？高回報？保證？”陳立東重復着這幾個關鍵詞，每一個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子，“王秀雅，你動動腦子行不行？這種天上掉餡餅的話你也信？這明顯就是騙局！徹頭徹尾的騙局！李建明的話能信嗎？他一個無業遊民，靠着你父母接濟，他能有什麼靠譜的投資項目？！”
“陳立東！”
電話那頭，王秀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尖叫起來，聲音刺得陳立東耳膜生疼。
“你什麼意思？！啊？你就是看不起建明！你覺得他沒你有本事，沒你能賺錢是吧？在你眼裏，他就活該是個窮酸樣，不配有任何出息，不配有賺錢的門路是不是？我告訴你陳立東，建明比你有良心，比你知道感恩！他有什麼好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信任他，我告訴你，我信任他比信任你強！”
“你信任他比信任我強？”陳立東終於控制不住，積壓的怒火如同火山噴發，對着手機怒吼道，“王秀雅！我是你丈夫！我們才是一家人！那五萬塊是公司的備用金，是我們這個家應急的錢！你一聲不吭，拿去給一個外人，去投一個你連具體內容都說不清楚的狗屁項目？你知不知道公司現在等着這筆錢救急？耽誤了交貨，違約金你來付嗎？”
“付就付！有什麼大不了的！”王秀雅已經完全不管不顧了，“你就知道錢錢錢！你的公司，你的生意！你眼裏除了這些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婆？建明說了，一個月後就能還七萬，到時候什麼違約金付不起？你就是心胸狹隘，見不得別人好，見不得建明有能力賺錢！”
“他有能力？他有能力騙你的錢！”陳立東氣得渾身發抖，“你把他電話給我，我現在就問他，這到底是什麼狗屁項目！把錢的去向給我說清楚！”
“你敢！陳立東我警告你，你不準去找建明！這錢是我自願投的，跟他沒關系！你少在那裏污蔑人！”王秀雅的聲音尖厲得幾乎破音，“我不想再跟你說了！你這種眼裏只有利益，沒有一點人情味的人，我跟你無話可說！”
啪！
電話被猛地掛斷，忙音傳來，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陳立東的心上。
他維持着接電話的姿勢，僵硬地站在原地，聽着手機裏傳來的嘟嘟聲，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書房裏安靜得可怕，只剩下他粗重急促的喘息聲。
五萬塊錢，或許還不至於讓他傷筋動骨。但王秀雅的態度，她那種毫無保留、甚至近乎盲目的偏袒和維護，她爲了李建明，竟然不惜偷拿家裏的備用金，不惜與他這個丈夫撕破臉皮，說出“信任他比信任你強”這種話……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糊塗和被人蒙蔽。
這是一種背叛。
一種對他身爲丈夫的尊嚴、對這個家庭共同財產、對他們之間最後一點信任根基的，徹頭徹尾的背叛。
陳立東緩緩放下手機，身體裏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他踉蹌着後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書房窗外的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落在地板上，卻驅不散他周身彌漫的徹骨寒意。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及到的皮膚，一片冰涼。
完了。
他腦子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這個家，恐怕真的要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