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進那句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在死寂的聚義廳內，久久回蕩。
他那張英俊的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一片如死灰般的慘白。那雙原本總是閃爍着熱血與神采的眸子，此刻也變得空洞、茫然，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他心中那座由“忠義無雙”、“仁義蓋世”等美好詞匯堆砌而成的、金碧輝煌的偶像神龕，在林沖那番平淡卻又殘酷的敘述之下，已經“轟”的一聲，徹底崩塌、粉碎，化作了一地再也無法拼湊起來的瓦礫。
林沖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這個被現實的殘酷，打擊得體無完膚的年輕人，林沖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聞的憐憫。
但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知道，有些種子，一旦種下，便遲早會生根發芽。
有些真相，也需要當事人自己，用血和淚，去一點一點地消化、看清。
說得再多，也不如他自己親眼去看，親耳去聽。
“今日叨擾了。”
林沖緩緩站起身，對着依舊處於失魂落魄狀態的史進，抱了抱拳。
“天色已晚，我等兄弟三人，也該告辭了。”
“哥哥，這就走了？”魯智深也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桌上那幾乎沒怎麼動的酒菜，有些意猶未盡。
“走。”林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梁山的追兵，隨時都可能追查到這裏。我們多留一刻，便會給史家兄弟，多帶去一分危險。”
史進聽到這話，那空洞的眼神，才終於重新聚焦。
他猛地抬起頭，看着說走就要走的三人，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連忙站起身來。
“三位哥哥，萬萬不可！”
他幾步搶上前來，攔住了三人的去路，語氣誠懇無比。
“外面天寒地凍，夜路難行，官府和梁山的探子，又必然是天羅地網。三位哥哥若是在此時離開，豈不是太過危險？”
“無論如何，還請三位哥哥在莊內暫住一晚！就算……就算天塌下來，有我史進和這史家莊上下數百號莊客在，也定能護得三位哥哥周全！”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中雖然依舊帶着一絲迷茫，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容拒絕的真誠與仗義。
林沖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暗自點了點頭。
這史進，雖然有些天真，但其本性，卻的確是個值得一交的、重情重義的好漢。
“既然如此，那便多謝史家兄弟了。”林沖也不再推辭，順水推舟地答應了下來。
……
這一夜，史進再也沒有提過半句關於梁山和宋江的話題。
他只是不停地，向林沖三人勸酒，仿佛是想用這最烈的酒，來麻痹自己那顆被現實沖擊得千瘡百孔的心。
酒宴，最終在一種沉悶而詭異的氣氛中，草草收場。
第二天，天還未亮。
林沖三人便已收拾妥當，準備辭行。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史進，比他們起得更早。
他早已換下了一身錦衣，穿上了一套精幹的青色勁裝，正在莊外的練武場上，等候着他們。
一夜不見，史進的臉上，雖然依舊帶着一絲難掩的憔悴，但那雙眼睛裏，卻已經重新燃起了光彩。
那是一種，在經歷了信仰崩塌之後，重新開始獨立思考的、銳利的光芒。
“三位哥哥，這就要走了嗎？”史進看到三人出來，立刻迎了上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林沖點了點頭，“史家兄弟，後會有期。”
“哥哥們此去，山高路遠，一路多加保重。”
史進說着，對着身後的莊客一招手。
立刻便有幾個莊客，牽着三匹神駿非凡、膘肥體壯的良駒，走了過來。那三匹馬，無一不是能日行千裏的寶馬。馬鞍之上，還掛着鼓鼓囊囊的行囊。
“小弟知道，三位哥哥皆是人中龍鳳，不喜這些黃白之物。”史進指着那三匹馬，誠懇地說道，“但行走江湖，盤纏和代步的腳力，總是少不了的。這點心意，還請三位哥哥，萬萬不要推辭！”
林沖看了一眼那三匹神駿的寶馬，又看了一眼史進那不容拒絕的真誠眼神，知道自己若是再推辭，便是看不起對方了。
“好。”他也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史家兄弟的這份情，我林沖，記下了。”
“哥哥說這話，便是在打小弟的臉了！”史進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隨即，他的表情，變得無比鄭重。
他對着林沖，深深地作了一揖。
“林教頭，昨日你所說之事，我史進，雖然心中仍有萬千疑慮，但我相信，三位哥哥的爲人，絕不會無的放矢。”
“請三位哥哥放心，從今日起，我便會派出莊中最機靈的探子，親自前往山東地界，徹查此事！我一定要親眼看看，那梁山泊，到底是個‘忠義’之地，還是個藏污納垢之所！那宋江，到底是個‘仁義’好漢，還是個僞善小人！”
“若是讓我查明，他宋江，真的如哥哥所說，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史進說到這裏，眼中猛地爆發出了一股駭人的精光！
“我史進，定要親自上山，爲天下好漢，討一個公道！”
林沖看着他這副模樣，知道自己昨日的那番話，沒有白費。
他欣慰地拍了拍史進的肩膀。
“好兄弟，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
“告辭！”
“保重！”
三人不再多言，翻身上馬，對着史進抱了抱拳，隨即雙腿一夾馬腹，化作三道離弦之箭，絕塵而去！
有了史進贈送的寶馬，三人的行路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十倍。
他們快馬加鞭，曉行夜宿，一路朝着青州的方向，疾馳而去。
又是數日奔波。
這一日，當三人翻過一道險峻的山梁之時，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座雄奇險峻、壁立千仞的巍峨高山，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盤踞在了天地之間。
那山峰，直插雲霄，山勢陡峭，只有一條狹窄的山路，如同羊腸般盤旋而上，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在山頂之上，雲霧繚繞之間，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片紅牆黑瓦的寺廟建築群。
那，便是二龍山，寶珠寺！
“哈哈哈……”
魯智深看着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山峰，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豪情，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充滿了快意與釋放的大笑。
他用手中的禪杖，遙遙地指向了那座高聳的山門，對着身旁的林沖和武鬆，扯着嗓子大吼道：
“哥哥，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