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裏那份腥風血雨的京察奏章上墨跡未幹,皇帝踏進慈寧宮院門時衣袍邊緣仿佛還凝着朝堂上未散的血氣。
殿內焚着清苦的甘鬆香,卻壓不住那股朽木沉檀般的、屬於漫長歲月浸潤在權力巔峰獨有的氣息。太後正倚在鋪着厚厚錦緞的暖炕上,微闔着眼。小宮女跪在腳踏上輕輕替她捶腿,動作放得不能再輕,連呼吸都屏着。
沈礪的到來讓殿內本就低徊的空氣更沉了幾分。他並未讓通報,徑直走了進去,腳步落在波斯進貢的厚織軟毯上,無聲,卻帶着一種壓碎萬物的重量。
“皇帝來了?”太後眼也未睜,聲音平緩,像一汪古井無波的水,“哀家聽聞,今日朝堂上……動靜不小。幾個言官,就這麼處置了?”
沈礪撩起衣擺,在距離暖炕幾步遠的一張檀木圈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筆直。他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既不解釋前因後果,也不談處置是否得當,只用那雙深邃無底的眸子直視着依舊閉目的太後。
“母後爲朕執掌六宮多年,勞苦功高。”他開口,聲音低沉,辨不出喜怒,“這些微末瑣碎事,今後不敢再勞母後煩心。”
這話乍聽是體貼,細品卻如冷鋒割肉。太後那幾根保養得宜、撫在小宮女臂上的手指,極輕微地蜷了一下。
她終於緩緩睜開眼。那雙歷經數十年宮闈風雲的眼睛,渾濁是表象,銳利是內質。她看着自己一手扶持登基的兒子,看着眼前這張年輕卻已覆滿寒霜的帝王面龐,嘴角牽起一絲若有似無、辨不出意味的弧度。
“哀家老了,”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目光卻像是穿透沈礪的臉,落在他身後無形的虛空裏,“這偌大禁宮,人心詭譎,哀家這雙老眼,不過是能多看顧着些……皇家血脈周全罷了。尤其是那腹中的……”
“母後。”沈礪的聲音不高,卻像金鐵交擊,瞬間截斷了太後後面的話語。他身體前傾寸許,冰冷的壓迫感驟然籠罩向暖炕的方向。
他聲音壓得更低,森寒如鐵:“兒臣知道您苦心。兒臣只是覺得,有的事,母後看得太‘全’,‘全’到連瓊華殿一個奉茶宮女何時沏了一杯新茶、水溫幾何、放了幾片葉……都能知曉得清清楚楚。”
這話語帶着寒氣,直刺入心髒!小宮女捶腿的動作僵在原地,臉色刷白。
太後臉上的那絲弧度終於徹底消失了。一絲極快的陰翳在她渾濁眼底掠過。瓊華殿的動靜……他竟然知道她安插了耳報神!不僅知道,而且將這樁隱密直接點破在她面前!
這是一種極其強硬又極其冷酷的警告!
沈礪盯着太後驟變的臉色,眼神卻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沉靜。他身體向後,重新靠在椅背上,姿態仿佛放得鬆弛了些許,吐出的字卻更重:
“您操勞了大半輩子,這些見不得光的醃臢事,兒臣實不忍再污了您的視聽。不若靜心禮佛,安養天年。至於皇嗣安危……”他微微一頓,每一個字都敲在慈寧宮的心跳上,“自有朕與瓊華殿上下,百死護其周全。”
“百死護其周全”六字,被他平鋪直敘地吐出,卻帶着一種玉石俱焚的鏗鏘殺氣!殿內香爐裏燃着的甘鬆香無聲地劈啪爆了個極小的火星。
太後放在錦被上的手攥緊了,保養精良的指甲幾乎要刺進掌心軟肉裏。她喉頭滾動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麼,最終卻只深深地、沉沉地吸了口那帶着苦澀藥香的冷空氣,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渾濁的眼底似乎只剩下疲憊的渾濁。
“皇帝既然……都已安排妥當,”她的聲音像磨損的絲絹,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澀,“哀家……自然安心了。”她重新闔上眼,仿佛這一瞬的交鋒耗盡了所有力氣,“去吧,莫要耽誤了你的國事。”
沈礪站起身,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他對着暖炕方向,行了一個標準而冰冷的禮:
“兒臣告退,母後……好生歇息。”
那道明黃色的高大身影轉身離去,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合攏,隔絕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絕了殿內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捶腿的小宮女早跪伏在地,瑟瑟發抖。
良久,閉目的太後猛地揮開了錦被!枯瘦的手背狠狠拍在炕幾上!
“反了!反了天了!”她低啞的嘶吼從齒縫中迸出,幹癟的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珠裏射出淬毒的寒光,“爲了個妖媚惑主的賤婢!爲了個連影子都還沒見着的野種!哀家是他生母!哀家扶持他登位!他竟敢用這等口吻!竟敢……”
憤怒的咆哮戛然而止。她急促地喘息着,猛地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倒回引枕裏。
因爲那雙冰冷的帝王之眼,那警告的話語還在殿內回蕩:百死護其周全。
那是真敢啊!爲了那個女人和她肚子裏的骨血,他真敢豁出一切。連她這生母的面子、裏子,都被當衆撕下來踩在地上!再往前一步……只怕就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徹底撕破臉皮、母子相殘的絕境!
濃重的寒意和刻骨的無力感,終是徹徹底底吞噬了這位垂暮老人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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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瓊華殿深處佛堂。
香燭繚繞,青煙如幔。紫檀佛案上一卷攤開的《法華經》泛着古樸黃光。
江挽心盤膝坐在黃緞蒲團上,姿態溫順虔誠。那只包裹着細紗布的右手,穩穩懸在經卷之上,並未落下。
她的對面,太後身邊那位心腹老嬤嬤,帶着兩個小宮女垂手侍立。老嬤嬤臉上堆着恰到好處的恭敬笑意,說話的語氣卻沉得像壓在心頭的磚:
“……太後娘娘實在是掛心小皇嗣。想着宮中多事,人心浮躁,特意請高僧開過光的《法華經》在此。娘娘囑托,盼着昭儀娘娘您每日心誠手快——”她特意咬重了“手快”二字,渾濁的老眼不動聲色地掃過沈知微那纏着紗布的右手,“——虔誠抄錄一篇,爲皇嗣祈福,爲皇家消災。也算是一番心意,更可爲將來……”
這哪裏是祈福,分明是催命符!手快?那只被滾燙茶水澆燎過、紅腫堪堪消褪的右手,“快”得了嗎?若是傷了手筋?若是動輒驚了胎氣?在“爲皇嗣祈福”這冠冕堂皇的大義下,誰敢說一句“不”?
玉溪站在沈知微身後,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都絞緊了。
沈知微卻微微抬起臉,迎着老嬤嬤那雙渾濁卻銳利的審視眼神。她的臉上甚至還帶着一點淡淡的笑意,溫柔順從如同最無害的羔羊。仿佛那裹着紗布的手傳來的隱隱刺痛並不存在。
“臣妾……深感太後娘娘……大慈大悲。”
她的聲音清泠低柔,每一個字都落得輕緩,如同溪水滴落在岩石上,清晰平穩:
“此誠爲無上福緣,臣妾銘記於心……一字一句,傾盡心力,親筆恭錄,不敢絲毫懈怠。”她的目光落在案頭的經卷上,又緩緩移向自己那只懸着的手,眼底深處沉澱着一種柔靜到了極致、反而顯出幾分毛骨悚然的光芒,“縱使指染丹砂,腕斷筋連……”她頓了頓,唇邊那抹溫柔笑意深了幾分,如夜曇初綻,帶着獻祭般的聖潔與不容置疑的決絕,“亦不負……太後娘娘這份……‘厚望’。”
“亦不負”三字落音,佛堂內似乎連燭芯劈啪的微響都凍結了。
老嬤嬤臉上的恭敬笑意一點點僵住,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那裏。她看着江挽心那平靜無波、甚至稱得上謙卑柔順的神情,看着她那只懸在經卷之上、象征着承受的傷手,聽着那字字清晰、飽含“深意”的話語……一股寒意,猛然從腳底直竄上她的天靈蓋!
這哪裏是應承抄經?這分明是在昭告——若她抄經出了半分差池,那必然是有人辜負了太後的“厚望”!那必然有人要對皇嗣的損傷……承擔滔天罪責!那必然……有一柄由帝王驚怒鍛造而成的鍘刀,隨時會落下!縱是太後慈寧宮,也難以承擔其重!
瓊華殿新主,已將那“百死護其周全”的砝碼,穩穩端在了她的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