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是酷夏了，自芳說南武的夏天她過不慣，想要回滬城住一個月，倒是不能不許兒媳婦回娘家，只是一個月也太久了些，黎母自然不滿，黎平津舍不得毛毛自然也不放，自芳便說她自己回去也可，其實她是願意帶毛毛回去的，並不是什麼母女情深，而是給媽媽看看她的“成果”，但既然黎家母子不放那她一個人回家也是可以的，不過日子要縮減。
“半個月吧。”這個日子是夫妻倆商量的。
自芳只顧歡天喜地收拾東西並沒有放在心上便胡亂答應下來，年輕人不比上了年紀的人，她是沒有什麼離愁別緒的，只有要見到姆媽的歡喜和要吃到本幫菜的雀躍，黎平津不知道他是在替懷裏的毛毛心酸還是自己心酸，莫名又想到了自芳的姑姑，少年夫妻不比老夫少妻，他和喬北蓓一路走過來就算不說有一樣的感情也是有一樣的回憶和一樣對年紀的感悟的，任何一方都不會在分別之前歡天喜地，他想起了喬北蓓走之前流在他肩頭的淚水，她說他是很好很好的男人但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黎平津往他的肩頭看去，那裏現在也有一個“女人”，她正用口水把黎平津的肩頭弄的同樣溼，看到毛毛黎平津馬上把喬北蓓扔到腦袋後面去了。
喬媽媽抱着久別重逢的女兒一個勁的哭自芳也是如此，一年半的工夫，自芳覺得自己老了十歲，她做了別人的妻子又做了母親，她抱着喬媽媽的脖子直哭叫。
“媽！媽！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喬媽媽聽不得這樣的話，她的女兒要是老了那她成什麼了。
“小沒良心的東西，姆媽還在呢，儂不許說老。”
自芳這才知道什麼叫家裏舒服，沒有人早早叫她用早飯，沒有人盯着她吃早飯的樣子，沒有人在她吃完飯以後抱抱毛毛，讓毛毛親近一下媽媽，二十斤的小孩子把手腕壓的生疼，要出去逛逛買東西家裏那麼多眼睛幽怨地盯着，毛毛舍不得香噴噴的媽媽，黎母譴責失職的母親，阿來埋怨沒人和她一起帶孩子，只有家卉開心，她不愛和黎平津還有自芳待在一起。
到了中午飯菜都是自己想吃愛吃的，不必猜忌盤子裏的肉來自什麼陌生的甚至聞所未聞的動物，還有晚上，可以自己一個人睡一張大床，她今年才二十歲，她只愛自己一個人睡，日子過的飛快，半個月馬上就到了，自芳便情緒低落起來。
喬媽媽是個土生土長的滬城人，祖上是漁民來着，滬城因爲屈辱條約開埠，她的祖宗就做了輪船上的挑夫，後來有了自己的一隊人馬，法國人來了他們給法國佬幹活發了一筆財，日本人來了他們給日本鬼子幹活發了一筆財，後來的兩黨也是這般，她們家的女兒都找了好女婿，只是她嫁的人命短了些，可是給她留下了足夠的錢，如果說家族史告訴她一個什麼道理的話那就是人不能認老理，要懂得變通，她男人給她留下的錢產受族裏制約，倒是可以打官司，但是其中有諸多麻煩，要請律師找法官，她就算占理也未必然能贏，於是她女兒就只得遠嫁，如今孩子也生了，人回來了，法律上兩人又沒有關系，最重要的是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她夜裏摟着自芳說話。
“別走了，留下吧。”
自芳唬了一跳從媽媽懷裏抬起頭來。
喬媽媽繼續攛掇道：“族裏都知道了喜訊，知道你給他們家生了孩子，你們法律上又沒有關系，我問你，你願意回去嗎？你願意回去姆媽就不說這話了。”喬媽媽胸有成竹，她的女兒她知道。
這個想法對自芳的誘惑十分之大，從小長大的城市和媽媽遠比那個便宜丈夫和女兒來的重要的多，她此刻需要的是堅定自己的內心，通過什麼方式呢，那便是說南武的不好說黎家的不好，也說黎平津的不好。
喬媽媽聽了寶貝囡囡在南武的境遇直要罵：“他們家怎麼這樣作踐人！我們不回去了。”至此母女倆便一心了。
從這天開始黎家打電話母女輪流拖，這次說喬媽媽病倒了下次就說自芳，時間久了黎家的電話就少了，從一星期變成了半個月一通，後來索性不裝了，只喬媽媽接電話，接起來就去自芳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黎母算是見識到了。
“滬城的女孩都這樣自由散漫還是只有他們喬家這樣？”一個這樣另一個換了個樣兒但還是這樣。
黎平津想了想道：“許是真叫什麼事絆住了呢？”
“給他們家說了算的打電話。”便是族中那些老男人們了。
黎平津不打，他突然覺得沒有意趣起來，她不願意回來就算了吧，本來自芳就不是情願的，他驟然想起了他素未謀面的嶽父，若是他知道他的女兒必須千裏迢迢嫁給曾經叫姑父的人他會怎麼想，這個女孩子匆匆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匆忙的讓他沒有看清她的長相，只記得一些柔軟的觸感，她把這種柔軟慷慨地分享了一部分就離開了，也許這座腐朽的宅子容不下這樣鮮活的生命，但是毛毛在這裏長大，她不一樣，這裏是她的故鄉，就像滬城之於她母親那樣，這份由自芳身上而來的柔軟鮮活是屬於他的，會永遠留戀他，或者留戀他的錢，他帶來的安定生活，這沒有什麼區別。
黎平津無所謂道：“隨她去吧。”
黎母驚駭地發現她這個精明算計的兒子竟然沾染了毛毛媽媽的自由散漫，便要提醒兒子孫子這樣的話。
黎平津道：“你有的是兒子孫子，非要我再生孫子做什麼？”
黎母便要嘟囔家業這樣的話。
“她願意留就留，不願意留賣了歐洲生活去。”這個她指的是毛毛。
黎母沒想到黎平津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這明確是被滬城女人帶壞了，大喬十年沒做成的事這小喬竟一年就做到了，黎母便暗罵狐狸精，但她兒子的魂又明確沒有被勾走只是換了個性格一時不知道罵誰好了，只得故作深沉想一想哪柱香燒錯了。
自芳這邊時間長了竟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她做過很多這樣的夢，夢裏她嫁給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他們穿着西式衣服在教堂裏舉行婚禮，男方家裏是信基督教的，這次只不過是夢裏出了點岔子，沒什麼關系的。
天冷起來小姐妹們約着去深城玩，要買新衣服磁帶等物，自芳不怎麼願意再次踏上粵東的土地，然而人要是都走了滬城也沒人陪她玩，到底還是玩心大，左思右想大着膽子跟着小姐妹們上了車，同行兩男三女，有一男名爲阿偉，他的父母都在深城做生意，此番便由他做東道安排餐宿，但因爲年輕不樂意和老人打交道所以還是住賓館吃飯店，所謂東道不過是人在外地怕本地人起歪心思就報大人的名字和單位，然而阿偉卻抖了起來，自芳和兩個女孩在屋裏說了好多窮人乍富小家子氣這樣的悄悄話，並賭咒發誓回滬城再也不和他來往了。
阿偉那邊並不知道幾個女孩子討厭他了，興致勃勃安排夥伴們長長見識，去了兩趟四個人才明白過來，說是長見識實則是拿他們當招待端茶倒水，連另一個男孩子也生氣了，送完一盤酒氣鼓鼓過來道：“剛才那個胖女人問我是哪裏人我說我是滬城的，儂曉不曉得伊說撒！”
三個女孩都搖頭。
“伊說，你們那個地方沒有這樣的酒吧，十三點把唔當撒人了，唔是蘇白鄉下的窮小子嗎？”
這真是難以想象的，三個女孩子也義憤填膺了，沒成想阿偉竟累他們受這樣的奇恥大辱，便說要一起去告辭，這時阿偉一臉驚喜過來說要帶他們見一個大世面，今晚黎生要來赴宴，自芳心中馬上便打了個突，喬媽媽就沒有打算結這門親，大約也覺得侄女嫁姑父難聽，街坊老鄰居們只知道喬家的小寧聽族中老人的話去了外地軋朋友，待了不到兩年不合適就散了，並不知道其中詳細也不知道她生過一個孩子，阿偉在滬城並不知道黎平津這號人物，來了深城才聽說了大佬之類這樣的話，只曉得是個什麼了不得的人也不明底細，只是來夥伴這裏賣弄，世上沒有這樣巧的事自芳心想應該不做第二個黎生想了，他兩個哥哥並沒有經商，一個在首都一個在海南呢。
自芳還沒想好怎麼告辭門口那裏就簇擁過去很多人把門堵了起來，這下走不脫了只得在另外兩個女孩子後面躲着，躲着也是頭昏腦漲的，那個被刻意遺忘的夢就這麼猝不及防出現在她面前，但是熟人是沒法躲的，黎平津掃視一圈就察覺到了不對，全場竟有一個背對他的，再一認便認了出來，自芳也察覺到了落在身上的視線，莫名其妙，不知道怎麼察覺到的，心虛地回頭望去兩人眼神便碰上了。
奇怪的很，兩個人最先感到的都是陌生，是最熟悉的人也是最生疏的人，同床共枕孕育孩子結結實實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除此之外便什麼都沒了，黎平津沒想了解這個來替她姑姑生孩子的孩子，他這才意識到自芳今年才滿二十，自芳也在腦袋裏把黎平津當成了一難，她太顧着過關斬將和每個人戰鬥了，她沒有交付什麼出去也沒有試圖了解黎平津，自芳還是把他當姑父多一點，於是就吐了個舌頭露出討好的笑來，小孩子一樣，黎平津這才驟然覺得那些被她氣的冒煙的日子是真切存在的。
黎生這位粵東的所謂大佬知道的人其實不多，很多有錢人自以爲是很沒有這個必要的，大部分人不指着他吃飯也沒有生意上的來往其實聽過也會忘，比如今天大部分人不過是看主家態度跟着起哄很快就散了，黎平津身邊沒有人以後阿偉便攛掇幾個夥伴去送酒。
另一個男孩子已經是一包氣，不過顧着感情沒有發作，推脫自己不舒服不想做侍應生，阿偉便央告另外三個女孩子幫忙，自芳在粵東待過一年半，知道這樣的家庭辦宴會是要請大師傅和侍應生來做事的，按小時算錢，阿偉家不過就是想省一點，巴巴地騙他們幾個人白幫工，她在這裏也是東想西想心神不寧，便托着酒盤給黎平津送酒，黎平津正在和人說話，隨手拿了杯酒注意到了送酒的人便拍了拍旁邊示意自芳坐下。
兩人便百忙之中間隙裏說兩句話，真是咄咄怪事，一說話兩人就親昵起來，彷佛不是四個月沒見而是只隔了一個周末。
“來玩？”
“買點衣裳回去，這裏的衣服時髦。”
“買了？”
“買了。”
很溫馨很家常的對話，自芳懷念起了那些共度的時光，一時腦袋裏只有黎平津的好忘了他的壞了，黎平津是個男人，男人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東西，他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他今晚一定要和自芳睡覺，有這個驅動力他就便的既大方又有魅力起來。
“這裏的衣服已經過時了，這是去年的款式，現在美國老早就沒人穿這種寬肩膀的西裝的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去一趟港城，那邊的衣服都是英式的，不過時，難得的是料子好，我也正好要去談生意。”
如果喬媽媽在這裏她一定會看透男人的想法，但眼下只有一個貪心的不懂事的姑娘，她早就動了心，唯一犯愁的是她的朋友那裏怎麼說，黎平津靜靜看她做決定想辦法，他不願意去和幾個不相幹的人撒謊甚至說話，他只給自芳施加壓力。
“明天一早就走，給我你的地址。”
自芳不明所以但把賓館地址說了出來。
黎平津看了一眼表：“兩個小時以後我在你的住所下面等你。”說完便起身告辭了。
接下來的問題全是自芳的，朋友那裏好說。
“我，我才知道，家裏有個親戚住在深城，他，說，說要帶我去港城玩兩天，你們走你們的吧。”自芳磕磕絆絆道。
剩下四個夥伴不願意其中橫生枝節：“可怎麼跟你媽媽說呢？”
這是自芳犯愁的，但是不好推人家身上去，只得敷衍道：“我會給她打電話的。”說完趕緊收拾東西。
黎平津說的是兩個小時，但他的車早就停在了下面，自芳收拾完就跑了出去。
女孩子還是謹慎的：“她別是被人騙了吧？”
阿偉看着樓下的車皺眉，目送自芳上車才道：“那不是黎生的車嗎？虎頭奔，車牌號四個九。”
幾個人看着車遠去莫名其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