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廳玻璃門上冰冷的倒影,像一記無聲的耳光,將羅森扇回了現實——一個他自以爲掌控,實則步步被窺視、被編排的現實。那個脖頸後帶着詭異笑臉印記的女孩,她的出現,她的提問,她的微笑,無一不是精準的刺探,是那個隱匿“藝術家”伸入他光明世界的、冰冷的觸手。
他幾乎是逃離了那棟燈火通明的建築,將身後的喧囂與虛僞徹底甩開。城市的霓虹在他車窗外流淌,卻無法驅散他心底那股不斷蔓延的寒意。他沒有回那個位於廢棄工業區、已然不再安全的地下堡壘,而是下意識地駛向了另一個方向——他那間位於翻新loft的、對公衆而言的“工作室”。那裏至少表面上還維持着藝術家的體面,或許能提供片刻的喘息。
車子駛入寂靜的街區,loft的窗戶依舊漆黑。他停好車,用電子鑰匙打開厚重的金屬門,一股混合着鬆節油、顏料和淡淡木質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他爲自己精心打造的僞裝之一,一個充滿“創作痕跡”的空間。
他反手鎖上門,沒有開大燈,只借着窗外城市漫射進來的微弱光芒,摸索着走向客廳。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他只想把自己扔進那張寬大的皮質沙發裏,讓大腦暫時停止運轉。
然而,當他踏入客廳中央時,腳步猛地頓住,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不對。
空氣裏的味道不對。
鬆節油和顏料的味道下面,隱隱浮動着一絲極其微弱的、甜膩中帶着腐敗的氣息。一種他無比熟悉,卻又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氣味。
而且,太安靜了。不僅僅是缺乏聲響的那種安靜,而是一種……被抽空了生命氣息的、凝固般的死寂。
他的心髒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一種巨大的、近乎預感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伸手,“啪”一聲按下了牆上的主燈開關。
刺目的白光瞬間傾瀉而下,照亮了整個客廳。
羅森僵在原地,瞳孔因爲眼前的景象而驟然收縮到極致。
客廳,已經不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了。
那些他隨意擺放的畫架、未完成的油畫雕塑、堆疊的藝術書籍……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牆壁。
四面原本刷着白漆的牆壁,此刻被徹底改造了。
它們不再是平坦的平面,而是變成了……展示牆。
如同最前衛的美術館,牆壁上鑲嵌着內陷的、打着精準射燈的透明展櫃。而展櫃裏陳列的“展品”,讓羅森的呼吸幾乎停止。
左邊牆壁,第一個展櫃裏,懸浮在某種透明凝膠中的,是漢克警官那只被他踩碎腕骨、又被他刻上螺旋之眼的手。斷手被精心處理過,傷口截面異常平整,皮膚蒼白,唯有那個刻上去的符號,鮮紅得刺眼,像剛剛烙上去一樣。
旁邊,是那個流浪詩人被封存在樹脂中的頭顱,正是《永生之舞·第柒號》的“原材料”,此刻被單獨剝離出來,眼睛的部位被換上了兩粒小小的、不斷變換色彩的LED燈珠,閃爍着詭異的光。
下一個展櫃,是那個在倉庫隔間裏死去的年輕女孩的聲帶組織,被極其精細地解剖、展開,固定在一塊黑色的天鵝絨底板上,像一件抽象的首飾。旁邊標注着一行小字:“最終樂章的振膜”。
右邊牆壁,則陳列着更多零碎的“部件”。被他用強酸腐蝕過的肋骨(《蝕骨系列》),幾片被剝離的、帶有獨特紋身的皮膚(來自他已記不清的某個“材料”),甚至還有幾縷被編成復雜辮子、末端系着小巧金屬標籤的頭發,標籤上刻着日期和簡短的“代號”。
這些……這些都是他處理掉的“垃圾”!是他爲了拋屍和僞裝而制造的“作品”的殘骸!它們應該被銷毀,被丟棄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或者永遠封存在水泥和樹脂裏!
而現在,它們被如此“專業”地、如此充滿“敬意”地挖掘出來,清洗,處理,裝裱,陳列在這間他名義上的工作室裏,打上燈光,變成了一個……屬於他羅森的、隱秘的“成就展”!
不,不僅僅是他的。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客廳最裏面的那面主牆。
那面牆上沒有展櫃,只有一幅巨大的、“畫作”。
那是以他留在倉庫裏、回應“藝術家”的那具背部刻有肌肉螺旋之眼的男性軀體爲藍本,進行的一次……升級再造。
軀幹被縱向剖開,內髒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錯綜復雜、如同精密儀器般的齒輪組和銅質管道,一些暗紅色的、類似生物凝膠的物質在管道內緩緩流動。軀體的頭顱被換成了那個齒輪人形的頭部——中心帶有螺旋紋路的齒輪,此刻正在緩慢而穩定地轉動着,發出極其輕微的“咔噠”聲。而原本背部那個由肌肉構成的螺旋之眼,被等比例放大,用某種發光的材質重新鑲嵌在了軀幹被剖開的胸腔內壁上,幽幽地閃爍着暗紅色的光。
這件“作品”的下方,沒有標題,只有一個用金屬片焊接而成的符號:
一個簡單的箭頭,指向下方。
羅森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他扶住旁邊的牆壁,才勉強沒有摔倒。這不是展覽,這是審判!是那個“藝術家”將他所有隱藏的罪行,他最肮髒的秘密,如此赤裸、如此具有美感地公之於衆——盡管這個“衆”,目前可能只有他一個人。
但他知道,那個“藝術家”在看着。看着他此刻的震驚,他的恐懼,他的崩潰。
他猛地轉身,發瘋似的沖向自己的工作間,沖向臥室,沖向每一個房間。每一間屋子!都被改造了!都變成了不同主題的“展室”!有的陳列着與他“作品”相關的“工具”(他的那些殺人工具,被擦拭得閃閃發光,像手術器械般陳列),有的展示着“創作過程”的分解圖(用抽象的線條和色彩,描繪出扼殺、分解、封存的過程),有的甚至還原了某個“創作現場”的微縮模型!
這棟loft,已經不再是他僞裝的巢穴,它本身變成了一件巨大的、沉浸式的、名爲“羅森”的怪誕藝術品!
當他最終踉蹌着回到客廳,幾乎虛脫地靠在牆上時,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主牆的箭頭符號上。
箭頭指向下方……
他猛地想起,這棟loft是復式結構,樓下還有一個他很少使用的、原本作爲儲藏室的空間。
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下樓梯,用力撞開那扇從未在意過的、厚重的儲藏室木門。
門內,沒有燈光。
只有一片漆黑,和一股更濃重的、混合着腐敗與消毒水的氣味。
他顫抖着手摸到牆上的開關,按了下去。
“啪。”
一盞功率低得可憐的紅燈在房間中央亮起,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卻讓周圍的陰影顯得更加濃重。
借着這昏暗的紅光,羅森看到了。
房間中央,擺放着一把簡陋的木椅。
椅子上,坐着一個人。
一個他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的人。
漢克警官。
他不是屍體。他……活着。
至少,看起來是活着的。
他穿着整齊的警服,坐姿端正,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但他的頭低垂着,臉隱藏在陰影裏。他的身體紋絲不動,甚至連胸膛都沒有呼吸的起伏。
而在漢克面前的空地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屏幕閃爍着雪花的顯像管電視機。屏幕上沒有任何圖像,只有譁譁的雜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在電視機旁邊,地上放着一張小巧的卡片。
羅森的心髒狂跳着,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仿佛怕驚擾到什麼。
他看清了卡片上的字,是打印的,和之前那張“讓她完成最後的樂章”的字體一樣:
“他已認罪。他已懺悔。他已新生。”
“新生?”羅森盯着那三個字,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涌上心頭。
就在這時,那台雪花閃爍的電視機,屏幕突然跳動了一下,雜音減弱,一個模糊的、扭曲的人影出現在屏幕上,看輪廓……正是低着頭的漢克!
同時,一直低着頭的漢克,猛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皮膚是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睛——裏面沒有眼球,只有兩個不斷旋轉的、微小的螺旋金屬裝置,發出細微的嗡鳴聲。
他的嘴巴張開,發出的卻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是一種合成的、冰冷的電子音,斷斷續續,伴隨着電視屏幕裏那個扭曲人影的同步口型:
“我……有罪……”
“我……褻瀆……藝術……”
“我……阻礙……升華……”
“我……渴望……新生……”
漢克的軀體依舊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只有嘴巴在一張一合,配合着電視裏扭曲的影像和冰冷的電子音,上演着一場詭異的“懺悔錄”。
羅森看着這超現實的一幕,看着漢克那雙被螺旋裝置取代的眼睛,看着屏幕上那個扭曲的倒影,聽着那毫無感情的“懺悔”,他感到自己的理智正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
這不是殺人。這不是藝術。
這是……什麼?
那個“藝術家”,它不僅僅是在收集他的“作品”,它是在改造現實,是在玩弄生死,是在創造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活着的……恐怖!
電視屏幕上的影像和漢克的“懺悔”同時戛然而止。雪花和雜音重新占據主導。
漢克的頭再次低垂下去,恢復了最初的姿態,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只有那昏暗的紅燈,依舊照耀着這間充斥着詭異與未知的“懺悔室”。
羅森踉蹌着後退,直到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他明白了。
那個箭頭,指引他來到這裏,不是爲了展示另一件“作品”。
是爲了向他揭示,那個“藝術家”所能做到的,遠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不可名狀。
它不僅能處理屍體,制造怪誕。
它還能……讓死者“開口”。
讓罪孽“懺悔”。
讓一切,都成爲它那宏大、扭曲、無法理解的“創作”的一部分。
包括他,羅森。
也包括……“新生”的漢克。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了他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