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棲神台,夏窈懸着的心始終沒有放下。
陸崇臨去時那意味深長的一瞥,如同附骨之疽,縈繞在她心頭,攪得她坐立難安。
她暗自咬唇,運氣怎麼這樣差!
好不容易尋得的機會,偏生被他撞個正着。
染碧與拾香侍立一旁,面面相覷。
方才在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
自家主子自打回來便這般怔怔地坐着,兩人交換着眼色,誰也不敢出聲驚擾。
夏窈忽地開口:“拾香,去取本書來。”
她想着,那些晦澀的文字,或許能鎮一鎮自己紛亂的心緒,看困了也好早些睡覺。
拾香連忙應聲,不多時便捧來一冊古籍。
夏窈接過書卷,觸及泛黃的紙頁,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擠作一團。
墨色沉沉,看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原就煩悶的心緒非但未平,反倒如油潑炭,更添幾分焦灼。
——啪。
她驀地合卷,書冊輕響劃破一室凝寂。
恰在此時,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夏窈倏然抬眸。
染碧見狀,抿唇一笑:“女娘餓了吧?這個時辰,該是侍女來送晚膳了……”
話音未落,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雕花殿門被一腳撞開。
染碧與拾香轉身的瞬間,臉色驟變。
雙雙撲跪在地,聲音裏透着驚惶:“參…參見將軍!”
朱漆門檻處,玄鐵戰靴踏着碎玉而入。
陸崇一身輕甲,冷鐵寒光映得他眉目凌厲。
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顯然是匆忙趕來的模樣。
夏窈指節發白,攥得書頁“沙沙”作響。
她倉皇起身,裙裾掃翻了案上茶盞:“將軍。”
陸崇眼風掃過,薄唇間碾出兩個字:“退下。”
聲線沉冷,擲地如冰。
拾香與染碧身形一滯,惶然地望向自家主子。
夏窈看見陸崇晦暗不明的神色,強自鎮定地頷首:“且去殿外候着。”
殿門合上的悶響還未散去,陸崇已大步逼近。
他從懷中取出一物擲在案上,赤色紙鸞如折翼之蝶,驚起細微塵埃。
夏窈不自覺地後退半步。
她垂着眼睫,看見陸崇腰間的佩劍,渾身一顫。
陸崇的聲音像淬了寒刃:“此物作何用途?”
夏窈臉倏地蒼白,恭敬福身:“回將軍話,妾承恩在棲神台爲萬民祈福,感沐將軍恩德,日夜不敢懈怠。特制此物,雖粗陋不堪,然一片丹心可鑑,惟願將軍福澤綿長,康泰永健。”
話音未落,陸崇突然抬手,猛地扼住她的脖頸。
“砰!”
夏窈後背重重撞上朱漆殿牆,震得梁間塵埃簌簌而下。
陸崇抵住她咽喉,壓出一道猙獰紅痕。
“巧言令色!”他指節寸寸收緊,眼底戾氣如刀,“蓄意驚駕,意欲行刺?”
夏窈大驚,慌亂搖頭,發間珠釵簌簌作響:“將軍明鑑,妾一介女流,怎敢……”
頸間力道驟然加重,最後半句已被她急促的呼吸湮沒。
夏窈被迫踮起腳尖,臉染上窒息的潮紅,眸中水光破碎,如瀕死的蝶。
陸崇冷着臉俯身,寒聲問她:“想死,是嗎?你以爲,過了明路。頂着神女的名頭,就能保住性命?”
夏窈眼前開始發黑。
“我既能於之,便也能收回。不說這大千世界,相似之人有多少。戴上帷帽,隨便找個女子亦可冒充。說,接近皇上到底有何目的?”
夏窈喉間火辣辣的疼,勉力仰起脖頸,手顫巍地搭上他的手。
忽的淒然一笑,氣若遊絲:“將軍,妾在這棲神台,衣食不保,不過是想尋條活路……”
淚珠恰到好處地滾落,正砸在他手背上,濺開一朵微溫的漣漪。
陸崇眼神微動,目光一寸寸碾過她的面容。
瑩潤的臉頰已顯出幾分嶙峋,唇色蒼白如雪。
秋風穿堂而過,陸崇環視屋內的陳設,粗陶茶盞、褪色的蒲團、案頭半幅經幡已經殘破……
他忽想起親軍的密報:棲神台的女冠,已被克扣份例月餘……
良久,陸崇喉間溢出意味不明的輕嗤,緩緩鬆開了鉗制。
突然鬆了力道,夏窈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捂着脖頸劇烈咳嗽起來。
陸崇居高臨下地睨着她。
夏窈像離水的魚蜷縮着喘息。
雲鬢散亂,素白的衣領鬆垮地斜墜着,露出大片瑩潤的肌膚。
陸崇驟然一滯,記憶中那日她在他身下輕顫的模樣驀地浮現。
那雙含淚的眸子如同琉璃,淚珠也是這般將落未落。
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他猛地攥緊佩劍。
夏窈的呼吸漸漸平復,抬眸時正對上陸崇幽深的目光。
那眼底翻涌的暗色,讓她意識到什麼,
她慌忙攏住散開的衣襟,背脊緊貼着身後的博古架。
她的聲音輕若蚊呐,卻帶着幾分強裝的鎮定:“將軍若無要事,妾該去誦經了。”
這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讓陸崇眸色一沉。
從來都是女子對他趨之若鶩,何曾有人敢嫌惡於他。
他摩挲着劍柄,心頭驀地竄起一股無名火。
陸崇忽的轉身,戰靴踏過滿地狼藉,在案幾前撩袍而坐。
隨手撥開桌上那本《越絕書》。
“臥薪嚐膽”幾個篆字映入眼簾,夏窈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恐他多想,夏窈急聲解釋:“是侍女隨手取的。”
陸崇緩緩抬眸,眼底映着譏誚。
那目光分明是,她不過是個可以隨意碾死的螻蟻,縱有千般心思,也不過是徒增笑料。
夏窈心頭涌起一陣惡寒,她厭惡極了這般目光,更憎惡封建統治階級下森嚴的階級鴻溝。
她咬住下唇,纖長的睫毛低垂,在面上覆了層恭順神色。
陸崇一直看着她,命令道:“過來。”
那聲音辨不出喜怒,夏窈只覺得頭皮發緊。
她緩緩吸氣,一步一挪走到他跟前。
還未站定,忽覺腕間一緊。
廣袖翻飛間,她已跌坐在他膝上。
“啊!”夏窈輕呼出聲,腰間玉禁撞上鐵甲,發出清脆聲響。
陸崇低笑一聲,突然扣住她的下頜。
夏窈被迫仰首,直直撞進那雙晦暗如淵的眸子。
那眼底翻涌的,是遊刃有餘的掌控。
仿佛她不過是砧板上待宰的魚,下一刻就要被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