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木器廠出來,林晨緩了大半。他攥着林野給的半瓶水,小口小口地喝,眼神時不時往林野口袋瞟——那裏揣着拼好的槐木符,符角偶爾透出點金光,映得布料泛着暖黃。“哥,那戲樓……真有‘債’?”他聲音還發虛,卻沒了之前的抖。
“阿梅的債台錄記着。”林野摸出那本磨了邊的冊子,翻到城南那頁,“民國時叫‘鳳鳴樓’,專唱梆子戲。戲班班主欠了‘角兒債’——當年爲捧紅一個花臉,偷了別家戲班的祖傳戲本,還逼死了原戲本的傳人。後來花臉倒嗓,班主吞煙自殺,戲樓就荒了,成了債台。”
囡囡在布包裏動了動,布面鼓出個小弧度:“趙爺爺說過‘戲債’最纏人。角兒的嗓子、戲子的臉、戲本的字,都能凝怨氣。有的‘主兒’會扮成戲台上的樣,勾人上台‘陪演’,演不完就別想下來。”
林野把冊子塞回口袋,往公交站走:“先去看看。要是能平,就順手了。”
城南老戲樓離木器廠不遠,坐公交晃了四站就到。遠遠望去,戲樓青磚灰瓦,飛檐上的瑞獸缺了只角,牆皮剝落處露出裏面的紅磚,像老人凍裂的手。門口掛着兩盞舊燈籠,布面爛了洞,風一吹,骨碌碌轉,倒比掛着幡子更滲人。
“這地方……我來過。”林晨突然停腳,盯着戲樓的雕花木門,“去年跟朋友來探險,進過院子,沒敢上戲台。當時就覺得冷,像有人往脖子裏吹氣。”
“別亂碰東西。”林野拽了他一把,往門裏走。門沒鎖,推的時候“吱呀”響,聲兒尖得像戲裏的青衣叫板。院子裏長着半人高的草,磚縫裏鑽出些野蒿,牆角堆着些破戲服,紅的綠的纏在一起,被風吹得獵獵響,像有人穿着它們在跑。
戲台在院子正中央,鋪着褪色的紅地毯,地毯上沾着泥和草屑,卻依稀能看出當年的鮮妍。台口的柱子上貼着副對聯,上聯掉了一半,只剩“鑼鼓歇”三個字,下聯是“恩怨未散”,墨字黑得發亮,像剛寫上去的。
“先上台看看。”林野往戲台走,腳剛踏上台階,就聽見後台傳來“哐當”一聲——像有人碰倒了妝鏡。
林晨嚇得往他身後縮了縮:“誰?”
沒人應。只有風刮過戲台的聲音,混着點極輕的絲竹聲,像從舊留聲機裏飄出來的,斷斷續續的。
林野捏了捏口袋裏的槐木符,符溫溫的,沒發燙——說明不是凶氣。他朝後台努努嘴:“去看看。”
後台比前台更破。幾張舊妝桌歪歪扭扭地擺着,桌上的胭脂水粉幹成了塊,鏡子蒙着層灰,照出些模糊的影子。牆角堆着些戲箱,有的開了蓋,露出裏面的花臉面具,紅的白的黑的,眼珠的位置挖了窟窿,正對着門口。
“剛才的聲兒……像從這兒發出來的。”林野指着最裏面的妝桌。那桌子上擺着個描金的戲本,封面是紅緞子的,繡着“霸王別姬”四個字,旁邊倒着個銅墨盒,墨汁灑了一地,正是“哐當”聲的來源。
他走過去,剛要碰戲本,突然聽見“咿呀”一聲——是旁邊的戲箱開了。箱裏沒面具,沒戲服,只有個穿藍布衫的小姑娘,約莫十五六歲,梳着兩條麻花辮,手裏捏着支毛筆,正往臉上畫什麼。
“你是誰?”林野嚇了一跳。
小姑娘沒回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快畫完了……再晚,班主該罵了。”
林野往她臉上看——她沒畫戲妝,是在往臉上塗墨,黑黢黢的墨汁順着臉頰往下淌,滴在藍布衫上,暈出一個個黑圈。可她像沒察覺似的,還在畫,嘴角甚至帶着笑:“等畫完了,我就能唱花臉了……班主說,唱了花臉,我娘的病就好了……”
林晨拽了拽林野的衣角,小聲說:“她臉……不對勁。”
林野這才看清——小姑娘的臉是平的,沒有起伏,像張紙糊的面具,眼睛鼻子都是畫上去的,墨汁淌過“眼睛”,竟沒流進窟窿裏,只是順着紙邊往下掉。
是木人?還是……信使?
“別碰她。”囡囡突然在布包裏喊,“她身上有‘戲契’的味!是‘主兒’的‘替身’!”
“替身”兩個字剛出口,小姑娘突然停了筆,慢慢轉過頭。她的“臉”上沒畫完,半邊黑半邊白,看着格外詭異。“你看見我娘了嗎?”她問,聲音突然變了,粗啞得像個老男人,“她欠了班主的錢……班主說,用我換,就能抵債……”
林野心裏一沉。這是“角兒債”裏的怨氣——當年那個被偷戲本的傳人,說不定就叫“娘”,而這小姑娘,是她的女兒。
“你娘……是不是姓蘇?”林野想起債台錄上的備注,模糊寫着“戲本傳人蘇氏”。
小姑娘的“臉”抖了抖,墨汁掉得更快了:“你認識我娘?她在哪?我找了她十年了……班主說她跑了,把我丟在這兒……”
“班主騙你。”林野放軟了聲音,“你娘沒跑,她是被班主逼死的。”
“不可能!”小姑娘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又變回了細嗓,卻尖得刺耳,“班主說我娘去城裏享福了!她說等我唱紅了,就來接我!”她猛地把毛筆往地上一摔,墨汁濺了一地,“都是你騙我!你跟班主一樣壞!”
話音落,後台的戲箱突然“砰砰”地響,一個個蓋都彈開了,裏面的花臉面具全飛了出來,像無數個黑窟窿朝他們撲過來。小姑娘也動了,她不是走,是飄,像片紙,往林野這邊飄,手裏不知何時多了把唱戲用的假刀,刀面閃着冷光。
“哥,快跑!”林晨拉着林野就往外沖。
可面具堵了門,密密麻麻的,根本擠不出去。有的面具落在地上,竟自己“站”了起來,往他們腳邊爬,嘴裏還念着戲文:“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是《霸王別姬》的詞。
林野摸出槐木符,往最近的面具上一按——“滋”的一聲,面具冒起白煙,碎成了紙灰。可面具太多了,碎一個,又來一群,根本清不完。
“去戲台!戲台中間有‘鎮契石’!”囡囡在懷裏喊,“趙爺爺說過,戲樓的‘域門’在戲台底下,鎮契石壓着怨氣!用槐符碰它,就能散了替身的氣!”
林野拽着林晨往前台沖,小姑娘在身後追,假刀“呼呼”地揮着。跑到戲台中央時,林野腳下一絆,差點摔倒——戲台的木板鬆動了,露出個黑窟窿,窟窿裏嵌着塊青石板,上面刻着些符號,和木器廠的反契有點像。
是鎮契石!
他剛要彎腰按符,小姑娘突然撲了上來,假刀往他背上扎。林晨猛地推開他,自己撞在小姑娘身上——“啪”的一聲,小姑娘的“臉”掉了,露出裏面的東西——是張紙,上面寫着“蘇小妹”三個字,是用血寫的。
“小妹……”林晨愣了愣,手裏還攥着那張紙。
小姑娘的身子晃了晃,像要散架,聲音卻軟了下來,帶着哭腔:“我叫蘇小妹……我娘叫蘇蘭……她是唱青衣的……”
林野趁機把槐木符按在鎮契石上。符“嗡”的一聲,金光透過石板往下滲,戲台突然晃了晃,後台的面具“譁啦啦”地掉在地上,全碎了。小姑娘的身子也開始變透明,像老木匠那樣,慢慢融進陽光裏。
“我看見我娘了……”她笑着說,聲音越來越輕,“她在唱《貴妃醉酒》……她說不怪班主了……債……平了……”
身子徹底消失時,那張寫着“蘇小妹”的紙飄了起來,落在鎮契石上,慢慢化成了灰。
戲台不晃了,風也停了。院子裏的草好像矮了些,牆角的戲服也不飄了,倒像普通的破布。
林野撿起槐木符,符上的金光淡了些,卻多了道淺痕,像片小小的戲服衣角。“這是……”
“是‘債印’。”囡囡的聲音透着鬆快,“每平一個債台,符上就會留個印。等印滿了,所有債台就都平了。”
林晨突然“哎呀”一聲,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是枚銅錢,邊緣磨得發亮,上面刻着“鳳鳴樓”三個字。“剛才碰掉那小姑娘的臉時,掉出來的。”
林野接過銅錢,剛碰到指尖,符突然又燙了一下。眼前閃過片景象:民國時的戲樓後台,一個穿青衣的女人正教小姑娘寫字,女人眉眼溫柔,和蘇小妹畫的“娘”很像;旁邊站着個穿長衫的男人,是班主,正往戲本裏塞錢,臉上帶着笑,眼裏卻藏着狠。
是蘇蘭和班主。
“這銅錢……是蘇蘭的。”林野把銅錢揣好,“說不定是她當年給女兒的念想。”
林晨突然往戲樓門口指:“哥,你看那是什麼?”
林野回頭一看——門口站着個老太太,穿件灰布衫,手裏拄着拐杖,正是阿梅。她身後跟着個小男孩,穿件紅襖,是囡囡的真身,只是眼睛不再是黑窟窿,亮得像星星。
“阿梅?囡囡?”林野愣住了。
“趙爺爺說你們在這兒,就趕過來了。”阿梅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囡囡的魂解了,信使的咒也破了,能跟着我走了。”她頓了頓,指了指林野手裏的符,“這戲樓的債平了,下一個去哪?”
林野摸了摸符上的戲服痕,又看了看林晨——林晨正低頭擦銅錢上的灰,嘴角帶着笑,像卸下了什麼重負。他笑了笑:“賬本上記着個‘藥債’,在城西的老藥鋪。去看看?”
“好。”阿梅點頭,囡囡跑到林晨身邊,仰着頭看他手裏的銅錢:“這是蘇姐姐的吧?我在債台裏見過她,總在後台畫畫。”
林晨把銅錢遞給囡囡:“給你留着吧。她娘肯定也想讓她有個念想。”
囡囡小心地接過銅錢,攥在手裏,跟着阿梅往外走。林野和林晨跟在後面,走到門口時,林野回頭看了眼戲台——對聯的上聯不知何時回來了,完整的一句是“鑼鼓歇恩怨未散”,下聯還是“恩怨未散”,只是墨字淡了些,像要被風吹走。
陽光落在戲樓的飛檐上,暖融融的。林野摸了摸口袋裏的賬本,賬本的紙頁好像更軟了些,封皮上的指印也更清晰了——奶奶的指印,像在對他笑。
“哥,”林晨突然開口,“等把所有債都平了,咱們去奶奶的墳上看看吧。跟她說一聲,她沒走完的路,咱們替她走完了。”
林野點頭,眼裏有點熱:“好。”
風從戲樓裏吹出來,帶着點淡淡的脂粉香,不是之前的腥氣,是蘇蘭當年用的香粉味。遠處傳來賣糖葫蘆的吆喝聲,脆生生的,像把所有的沉都敲碎了。
下一個債台在城西,藥鋪裏的“主兒”是誰?賬本裏還藏着多少蘇蘭這樣的故事?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身邊有林晨,有阿梅,有囡囡,還有奶奶留下的槐木符,這條路,他能走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