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意識如同沉沒在永凍冰海的最深處，被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包裹。每一次試圖掙脫，都牽扯着靈魂撕裂般的劇痛。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沉重的、永恒的寂靜。
秦烽感覺自己在一片虛無中漂浮了很久，很久。直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的刺痛，如同破冰的錐子，狠狠鑿開了這無邊的黑暗和寒冷。
那刺痛源自右臂深處。
它像一條蘇醒的毒蛇，盤踞在骨髓裏，每一次噬咬都帶來冰冷與灼熱交織的酷刑。這痛楚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受控？仿佛被套上了無形的枷鎖，狂暴的力量被強行壓制，只剩下不甘的嘶鳴和冰冷的折磨。
秦烽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毫無溫度的白色強光瞬間刺入瞳孔，帶來短暫的失明和劇烈的刺痛！他下意識地想抬手遮擋，卻發現身體如同灌了鉛般沉重，四肢被無形的力量牢牢束縛。
他劇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腔和後背撕裂般的痛楚。視線在強光刺激下艱難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一片巨大的、散發着冰冷白光的弧形穹頂。光線均勻得沒有一絲陰影，如同手術室的無影燈被放大了千百倍。空氣幹燥、冰冷，帶着濃烈的消毒水、臭氧以及某種…極其細微的、類似金屬被高頻電流灼燒後的特殊氣味。
他正躺在一個透明的維生艙內。艙壁是某種厚重的、近乎無色的強化玻璃，表面光滑冰冷。身體被浸泡在一種粘稠的、散發着淡淡藍綠色熒光的透明液體中。這液體帶着微弱的浮力，減輕了身體的部分壓力，但後背的傷口浸泡在其中，傳來陣陣麻木的刺痛和微弱的灼燒感——顯然，這液體具有治療和消毒功能，但過程絕不舒適。
維生艙內部布滿了細小的探針和傳感器，如同冰冷的藤蔓，貼附在他的皮膚上，甚至有幾根細如發絲的探針，直接刺入了他的頸側和太陽穴，帶來持續的、令人煩躁的微麻感。冰冷的金屬環緊緊箍住了他的額頭、胸口、手腕和腳踝，將他牢牢固定在維生艙中央，動彈不得。這些束縛裝置內嵌着微弱的藍色指示燈，有規律地閃爍着。
秦烽轉動唯一能動的眼球，透過透明的艙壁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個巨大的、空曠得令人心悸的銀白色空間。地面、牆壁、穹頂，全部由無縫連接的、泛着金屬冷光的特殊合金構成，光滑如鏡，反射着頭頂刺目的白光，形成一片令人眩暈的純白地獄。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標識，只有絕對的、冰冷的秩序感。
空間裏並非空無一物。幾台造型極其簡潔、流暢，如同巨大水滴或抽象雕塑般的銀白色機器，無聲地懸浮在離地半米的空中，底部沒有任何支撐，只有微弱的藍色光暈在下方流轉。它們圍繞着維生艙緩慢地移動、旋轉，發出極其細微的、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嗡鳴。一道道淡藍色的掃描光束，如同冰冷的視線，從這些懸浮的機器上射出，一遍又一遍地掃過維生艙，掃過他身體的每一寸，尤其是他右臂肘部的位置。
每一次掃描光束掃過右臂，那深嵌在血肉骨骼中的源晶，都會爆發出更加劇烈的、被強行壓抑的冰冷刺痛！仿佛那掃描光束是燒紅的烙鐵，在反復灼燒着它！
“呃…”秦烽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額頭上滲出冷汗，瞬間被維生液稀釋。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毫無征兆地在維生艙內部響起，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如同直接在顱骨內共振：
“編號：載體-07。生命體征：穩定。生理創傷修復進度：73.4%。核心異常能量源：已抑制。精神狀態：蘇醒，意識清晰度：中等。威脅等級：低。可進行初級交互。”
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又像是在確認。
“秦烽。鏽鐵鎮流民。身份確認。”
秦烽的心髒猛地一縮！源能研究所！他們果然抓到了自己！零…小七…老楊…他們怎麼樣了？湮滅脈沖…零最後那冰冷的“守護協議完成”…還有老楊帶着小七消失在管道裏的身影…
無數混亂的念頭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想掙扎，想怒吼，但冰冷的束縛環和粘稠的維生液讓他連動一下手指都無比艱難，喉嚨裏只能發出嘶啞的“嗬嗬”聲。
“情緒波動：劇烈。檢測到核心異常能量源輕微共振。抑制器效能：維持97.8%。”冰冷的電子音毫無波瀾地匯報着，仿佛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實驗數據。“建議：保持靜默，配合觀察。不必要的能量消耗將加速核心單元衰竭。”
秦烽死死咬着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恐懼和憤怒只會讓右臂的源晶更加痛苦，讓這些研究所的“醫生”獲得更多數據。他閉上眼睛，不再看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純白空間，不再看那些懸浮的、冰冷的機器。腦海中，零最後在湮滅光芒中消融的畫面，小七昏迷前痛苦的呐喊，老楊沙啞的吼聲…反復閃現。
時間在冰冷的維生液中緩慢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鍾，也許幾小時。
維生艙內部粘稠的液體開始緩緩下降，如同退潮。身體逐漸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皮膚接觸到空氣的瞬間，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後背的傷口暴露出來，傳來更加清晰的刺痛感，但似乎經過處理，不再流血，邊緣覆蓋着一層透明的、類似凝膠的薄膜。
噗嗤…
輕微的泄壓聲響起。維生艙厚重的透明艙蓋，如同巨大的蚌殼，無聲地向一側滑開。
束縛着他額頭、胸口、手腕和腳踝的冰冷金屬環，也同時“咔噠”一聲，自動解鎖、收回。
新鮮的（或者說，只是過濾過的、冰冷的）空氣涌入鼻腔，帶着更濃的消毒水和臭氧味。
“維生程序：結束。初級創傷修復：完成。請離開維生單元。”電子音再次響起。
秦烽掙扎着坐起身。身體依舊虛弱，每一塊肌肉都酸痛無比，尤其是後背，每一次動作都牽扯着傷口，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臂肘部。
那裏，緊貼着皮膚，多了一個東西。
一個造型極其簡潔、卻透着冰冷科技感的金屬環。環體呈啞光黑色，材質不明，完美地貼合着他手臂的弧度，沒有任何縫隙，仿佛是從皮膚裏長出來的一般。環體表面沒有任何按鈕或接口，只有一圈極其細微的、如同呼吸般明滅不定的幽藍色光帶，在內部緩緩流轉。
這就是“抑制器”！
每一次源晶試圖爆發出力量時，那冰冷的刺痛和力量的阻滯感，就源自這個冰冷的金屬環！它像一個無形的牢籠，死死鎖住了源晶，也鎖住了他身體裏那狂暴而未知的力量。
秦烽用還能活動的左手，嚐試着去觸摸那個金屬環。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光滑無比。他用力去摳，金屬環紋絲不動，反而隨着他的用力，源晶傳來一陣更加尖銳的、如同警告般的劇痛！
“核心抑制器：物理移除將觸發高能級生物電擊及中樞神經幹擾。建議：放棄嚐試。”電子音適時響起，冰冷地斷絕了他的念想。
秦烽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厲色，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下。他扶着冰冷的維生艙邊緣，艱難地挪動身體，雙腳踩在同樣冰冷光滑的合金地面上，一陣虛脫感襲來，他踉蹌了一下才站穩。
他環顧四周。巨大的純白空間裏，只有他一個人，以及那些無聲懸浮、如同幽靈般的銀白色機器。它們依舊環繞着他，淡藍色的掃描光束如同跗骨之蛆，從未離開過他，尤其是他右臂的抑制器。
“下一步指令？”秦烽嘶啞着聲音問道，帶着濃重的警惕。
“等待引導。”電子音回答。
話音剛落，秦烽正前方那光滑如鏡的銀白色牆壁，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牆壁如同巨大的顯示屏，瞬間切換了畫面。不再是單調的金屬反光，而是顯示出一間寬敞、明亮、風格極其簡約的房間內部。房間中央，擺放着一張寬大的、由某種暗銀色金屬一體成型的辦公桌。桌後，坐着一個男人。
男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面容輪廓分明，如同刀削斧鑿，帶着一種久居上位的、近乎冷酷的威嚴。他穿着剪裁合體的深灰色制服，樣式簡潔，沒有任何標識，只有左胸別着一枚小小的、由雙螺旋環繞能量核心的徽章——源能研究所的標志。他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鬢角染着幾縷霜白，更添沉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銳利、如同鷹隼，閃爍着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智慧光芒。此刻，這雙眼睛正透過牆壁屏幕，平靜地、帶着審視意味地注視着維生艙旁狼狽不堪的秦烽。
“秦烽。”男人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低沉、平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磁性，與冰冷的電子音截然不同，卻同樣蘊含着強大的壓力。“歡迎來到源能研究所‘靜滯層’。我是這裏的負責人，你可以叫我‘博士’。”
博士！源能研究所的高層！母親臨終前恐懼的根源！
秦烽的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盡管後背的傷口在抗議，盡管身體虛弱得發抖，但他依舊挺直了脊梁，毫不畏懼地迎向屏幕上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
“零…在哪裏？”秦烽的聲音沙啞，卻帶着一股執拗的冷意，“小七…那個女孩呢？還有…老楊？”
博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仿佛在聽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的手指在光滑的金屬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出清脆的“嗒”聲。
“代號‘零號’的舊時代造物，在深潛者VII核心區的湮滅脈沖中，已確認徹底損毀。其核心數據庫碎片正在回收分析中。”博士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宣讀一份實驗報告，“至於你口中的‘小七’…那個具有高度研究價值的‘藍血’個體，以及那個帶走她的、代號‘鼴鼠’的流民…”博士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弧度，帶着一絲冰冷的嘲諷，“他們暫時逃脫了追捕。不過，在廢土上，帶着一個能量輻射源如此明顯的目標，他們的藏身之處，不會太久。”
零…徹底損毀…核心碎片回收…
小七和老楊在逃亡…但被追蹤…
冰冷的現實如同重錘，狠狠砸在秦烽的心頭！零用自毀換來的，只是短暫的喘息？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博士，眼中燃燒着憤怒和仇恨的火焰。
“爲什麼？”秦烽的聲音因壓抑的怒火而顫抖，“爲什麼要抓我們？源晶…到底是什麼？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博士深邃的目光落在秦烽右臂的抑制器上，那幽藍的呼吸光帶倒映在他冰冷的瞳孔中。
“源晶…”博士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近乎詠嘆的語調，“那是舊世界留給新紀元最後的…‘遺光’。是鑰匙，是火種，也是…潘多拉魔盒。而你，秦烽，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承載這‘遺光’的…特殊‘容器’。”
母親！
秦烽的瞳孔驟然收縮！母親臨終前恐懼的眼神，那句“磐石在找它”的警告，還有垃圾場裏那血腥的一幕…瞬間在腦海中炸開！
“我母親…她…”秦烽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
“蘇晚晴博士。”博士平靜地說出了秦烽母親的名字，語氣中聽不出絲毫波瀾，卻讓秦烽如遭雷擊！“她曾是研究所‘源點計劃’最傑出的首席研究員之一。是她親手將第一枚成熟的‘源點’——也就是你右臂的源晶——植入了自己尚在胚胎中的孩子體內，試圖創造最完美的‘共生載體’。可惜，她後來…對自己的造物產生了不該有的‘母性’，背叛了研究所，帶着‘源點’和實驗數據逃往了廢土。”
博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刺穿着秦烽的靈魂。
“而你，秦烽。你是她最成功的作品，也是最失敗的…實驗品。你活着，就是她背叛的證據，也是‘源點’計劃…最關鍵的活體樣本。”
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秦烽的心髒！將他一直以來對母親的記憶、對自身存在的認知，徹底撕裂、顛覆！
他不是垃圾場的孤兒！他是…實驗室的產物？是母親親手制造的…實驗品？！
巨大的沖擊讓秦烽眼前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右臂的源晶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瘋狂掙扎，冰冷的刺痛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抑制器的幽藍光帶急促閃爍！
“情緒失控。核心能量波動加劇。抑制器負荷上升至臨界點。”冰冷的電子音在空曠的空間內響起，帶着警告。
屏幕上，博士微微皺了下眉，似乎對秦烽的“不穩定”感到一絲不悅。他輕輕揮了揮手。
嗡…
秦烽身邊，一台懸浮的銀白色機器無聲地靠近。機器底部伸出一根細長的、末端閃爍着藍色微光的探針，精準地點在了秦烽頸側的一個束縛環接口上。
一股冰冷、強烈的生物電流瞬間竄遍全身！
“呃啊——！”秦烽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擊中般劇烈抽搐！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意識在劇痛和電流的沖擊下再次模糊！他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光滑的合金地面上，額頭抵着地面，大口地喘息着，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他這時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被換上了一套灰白色的、毫無特征的連體衣）。
“冷靜，秦烽。”博士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憤怒和沖動在這裏毫無意義。你需要時間…消化這些信息。也需要時間…適應你的新身份。”
博士的身體微微前傾，那張充滿威嚴的臉在屏幕上放大，深邃銳利的眼睛如同深淵，牢牢鎖定着跪倒在地、痛苦喘息的秦烽。
“在這裏，你不是鏽鐵鎮的拾荒者。你是‘載體-07’。你是‘源點計劃’延續的關鍵。你的價值，在於你體內那枚源晶，以及…你母親留在你基因裏的秘密。”
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又帶着冰冷的威脅：
“配合我們。幫助我們解開‘源點’的奧秘，掌控這股力量。那麼，你或許能獲得遠超你想象的力量…甚至，有機會見到你母親留下的…完整研究記錄。”
“或者…”博士的語氣驟然轉冷，如同極地寒風，“繼續無謂的掙扎。我們會用盡一切手段，從你身上榨取出我們需要的數據。過程…絕不會愉快。而那個‘藍血’女孩和‘鼴鼠’…他們的結局，只會比你更慘。”
“選擇權，在你手裏。載體-07。”
屏幕上的畫面瞬間消失。牆壁恢復了冰冷光滑的銀白色金屬原貌。
巨大的純白空間裏，只剩下秦烽跪倒在冰冷的合金地面上，劇烈地喘息着，身體因電流的餘波和內心的巨大沖擊而不停顫抖。汗水混合着維生液的殘留，從額角滑落，滴在光滑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那些懸浮的銀白色機器，如同沉默的獄卒，依舊無聲地環繞着他，淡藍色的掃描光束冰冷地掃過他顫抖的身體和右臂上那幽藍閃爍的抑制器。
冰冷的囚籠。無形的枷鎖。
母親是研究員…自己是實驗品…源晶是“遺光”也是“潘多拉魔盒”…零的犧牲…小七的逃亡…博士冰冷的選擇…
巨大的信息洪流和冰冷的絕望，如同這純白的空間，徹底淹沒了秦烽。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試圖對抗右臂源晶那被壓抑的冰冷灼痛和靈魂深處被顛覆的劇震。
選擇？
在這冰冷的遺光囚籠裏，他真的有選擇嗎？
只有那抑制器幽藍的呼吸光芒，在死寂的純白中，如同嘲弄般，無聲地明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