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廢棄倉庫如同一頭蟄伏在校園邊緣的鋼鐵巨獸，徹底沉入了無夢的黑暗。萬籟俱寂，連一絲蟲鳴也無，只有頭頂那根老舊日光燈管內部電流通過的微弱嗡鳴，像垂死者不甘的嘆息，在空曠死寂的空間裏固執地盤旋，將孤寂感無限放大，滲入骨髓。
鄧海軍獨自矗立在冰冷的工作台前，像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石雕。他脫掉了連帽衫，只穿一件單薄的灰色長袖T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緊繃，皮膚在慘白燈光下泛着一種病態的、近乎透明的蒼白，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連日精神的高度緊繃和嚴重睡眠不足，在他臉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跡：眼窩深陷如鑿，濃重的烏青幾乎蔓延到顴骨，雙頰也微微凹陷下去。然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卻亮得駭人，裏面沒有絲毫疲憊的混沌，只有一種近乎非人的、燃燒着幽藍鬼火的偏執光芒。氟伏沙明帶來的那種隔離現實的麻木薄膜，早已被一種病態的、孤注一擲的亢奮徹底取代。口袋裏的陶壎，像一塊緊貼皮膚的寒冰，源源不斷地傳遞着冰冷的清醒和刻骨的思念。
成敗，在此一舉。編鍾的精密共振系統，旋轉木馬那瞬間的頓悟，無數個日夜在札記上瘋狂的推演，所有碎片都指向此刻——這簡陋倉庫裏，由借來的教學設備搭建的、挑戰物理學基石的實驗場。
台面上，一對冰冷的亥姆霍茲線圈被仔細地固定、接通了電源，如同兩只沉默的巨眼，平行地凝視着中央的虛空。線圈中央，一道銳利如凝固血線的氦氖激光束，從微型發射器筆直射出，刺破黑暗，精準地落在數米外的接收器探頭上。探頭連接着示波器，屏幕上，一條代表穩定光信號的綠色正弦基線，像一條沉睡在永恒寂靜中的河，平穩而毫無波瀾地流淌着。空氣裏彌漫着鐵鏽、陳年塵土、冰冷金屬的氣息，還有一絲通電線圈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臭氧味。
他拿起那只暗紅色的陶壎。壎體冰涼、沉重，觸感熟悉得讓他心髒一陣痙攣。閉上眼，深深吸入一口帶着鐵鏽味的冰冷空氣，試圖壓制指尖因寒冷和難以抑制的激動而帶來的細微顫抖。腦海中，柳笙樓吹奏時的畫面纖毫畢現：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如何精準地按住音孔，氣息如何輕緩綿長地注入，壎腔內部氣流的微妙渦旋……所有的細節都如同最精密的工程圖紙，在他高度專注的意識裏展開。
不是吹奏完整的《夢蝶》。現在需要的，是那個“基音”——一個清越、穩定、穿透力極強的 F 音。它必須純淨如水晶，穩定如鍾擺，成爲撬動時空的支點。
他將壎口謹慎地湊近亥姆霍茲線圈中央那無形的磁場區域，嘴唇貼合冰冷的壎口，指腹穩穩地按住特定的音孔。氣息緩緩吐出，穩定而綿長。
“嗚——”
一個略顯低沉、帶着陶土特有顆粒質感的 F 音，在死寂的倉庫裏孤寂地響起，如同夜鴞掠過荒原的啼鳴。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金屬牆壁間激起短暫的回響，隨即被更深的寂靜吞噬。
鄧海軍倏然睜眼，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釘在示波器的屏幕上。綠色的基線，紋絲不動。只有激光信號那穩定、毫無波瀾的正弦波，像在無聲地嘲笑着他的妄想。
他沒有氣餒。調整氣息，增加吹奏的強度。聲音變得響亮了一些，更加清越，在倉庫裏回蕩。示波器上，基線依舊平穩如鏡面。冰冷的失望如同細小的冰針，開始試探着刺探他緊繃的神經。但他沒有停下，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不知疲倦的機器，一次又一次地重復着同一個單調的音符。F 音在倉庫裏孤獨地回響，與日光燈管單調的嗡鳴形成一首絕望的二重奏。
時間在無聲的重復中緩慢爬行。指尖凍得麻木僵硬，嘴唇因持續的吹奏而幹燥開裂，滲出的血珠帶着鐵鏽般的腥甜。汗水沿着他緊繃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工作台金屬表面，發出輕微的“滋”聲，留下一個深色的小圓點，又迅速蒸發。絕望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悄然蔓延，冰冷的觸感順着脊椎向上攀爬，試圖將他徹底吞噬。難道編鍾的啓示只是臆想？旋轉木馬的靈光只是精神崩潰前的幻影？柳笙樓……連同她留下的所有線索，真的只是他“持續性妄想障礙”衍生出的、一場盛大而殘酷的幻覺？
就在那冰冷的絕望即將淹沒他的頭頂，氣息因疲憊和心神激蕩即將紊亂的瞬間——
一個念頭，如同漆黑天幕中驟然劈下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沌的腦海！
柳笙樓吹奏時，那右手小指在某個音孔邊緣，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細微而快速的顫動！那不是失誤！他曾以爲是演奏風格的一部分，此刻卻如醍醐灌頂——那是爲了激發一個極其微弱、幾乎無法獨立成音的、屬於高八度的泛音！這微妙的、如同蝴蝶翅膀扇動般的指法，是她演奏《夢蝶》中某些特殊轉調音符的關鍵，也是她壎音獨特穿透力的秘密！
心髒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他再次將冰冷的壎口湊近線圈中央的磁場核心。這一次，他吹奏的強度被精確地控制在一個微妙的臨界點——足夠強以維持穩定清越的基音 F，卻又留有餘裕。就在基音穩定發出的瞬間，他的右手小指，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極其輕微地、如同羽毛拂過琴弦般，在那個特定的音孔邊緣，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快速地、連續地顫動了一下！
“嗚——嗡！”
一個幾乎難以被耳朵捕捉的、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清亮的泛音，如同金玉相擊後最純淨的餘韻，巧妙地、精準地疊加在了穩定的 F 基音之上！兩種頻率的聲波在亥姆霍茲線圈產生的均勻磁場區域內，發生了致命的耦合與共振！
就在這疊加的聲波頻率達到完美和諧的刹那！
示波器屏幕上，那條如同沉睡河流般平靜流淌的綠色基線，毫無預兆地、劇烈地扭曲抖動了一下！像一條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間絞緊又猛然鬆開的水蛇！扭曲的幅度雖然短暫（絕對不足0.1秒），卻清晰、突兀得如同黑夜中的一道裂痕！緊接着，幾乎同步地，旁邊激光幹涉儀的顯示屏上，原本穩定的、代表光波波長的明暗幹涉條紋，也發生了極其微小、但肉眼絕對可辨的、短暫的同步偏移！
鄧海軍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呼吸在那一瞬間被完全扼殺在喉嚨深處！他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僵立在原地，只有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屏幕，眼白因極度的震驚和排山倒海般的狂喜而瞬間布滿猙獰的血絲！握着陶壎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指關節泛着死白色，劇烈地顫抖着。
死寂！
倉庫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連日光燈管那頑固的嗡鳴聲也仿佛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他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巨響，如同密集而沉悶的戰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頭暈目眩。
成了！
不是幻覺！不是妄想！
聲波！特定的頻率疊加與耦合！真的……擾動了他面前這方寸之間的時空結構！那轉瞬即逝的扭曲和偏移，就是撬動了時空基石的、無可辯駁的鐵證！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着滅頂狂喜、難以置信的震撼和巨大壓力釋放後的虛脫感的洪流，猛烈地沖擊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向後踉蹌一步，後腰狠狠撞在堅硬冰冷的工作台邊緣，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他下意識地用沾着血跡的手死死捂住了嘴，防止那幾乎要沖破喉嚨、撕裂夜空的嘶吼泄出，另一只手則痙攣般地、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冰涼的桌沿，指骨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呻吟，勉強支撐着發軟、顫抖的身體。因爲長時間的屏息和極度的情緒沖擊，他的臉頰憋得如同燒紅的烙鐵，又在狂喜的洪峰退去的瞬間，驟然褪去所有血色，變得一片駭人的慘白。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鬆開捂着嘴的手，掌心赫然印着幾道帶血的齒痕。他低頭，看向手中那只暗紅色的陶壎。冰冷的壎體，此刻仿佛還殘留着剛才那致命一擊的、靈魂共振的餘溫。那道孤絕的紅色激光束，依舊筆直地穿過亥姆霍茲線圈的中央區域，像一條剛剛被短暫撼動的、通往未知深淵的時空罅隙。
日光燈管電流的嗡鳴聲，遲鈍地、重新回到了他的聽覺裏。冰冷的汗水如同溪流，沿着他的額角、鼻尖、下頜不斷滑落，滴在布滿灰塵的工作台上。他看着示波器屏幕上已經恢復平靜的綠色基線，那短暫的、驚心動魄的扭曲，如同一個滾燙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視網膜上，也永久地刻進了他孤絕而瘋狂的命運軌跡裏。
第一步，他邁出去了。用這來自遠古的陶土之音，用這飽含着無盡思念與偏執孤勇的吹奏，在這被整個世界遺忘的冰冷角落，他第一次，真切地觸碰到了那扇緊閉的、名爲“不可能”的時空之門。門後是什麼？代價是什麼？他全然不知，也毫不在意。他只知道，在柳笙樓消失的那片永恒的虛無之中，似乎……亮起了一線極其微弱、卻足以讓他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要追尋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