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一道裹着暖意的驚雷,猝不及防地劈開了傅昭野因憤怒和自厭而冰封的心湖。
他猛地抬眼,撞進兜兜那雙清澈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烏黑眸子裏。
那裏面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野蠻的、不服輸的韌勁。
和他摔下馬後每一個深夜在鏡中看到的、自己眼底逐漸熄滅的東西,截然不同。
“被雨打過的苗……”
他下意識地在心底重復了一遍,喉頭像是被什麼酸澀的東西死死塞住。
意外發生了將近半年,他也就在痛苦與遺憾中壓抑了半年。
阿爸阿媽,還有幾位哥哥,家人們的反應就好像他從來不曾落馬,從來不曾失明。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回避這件事,像生怕踏入雷區。
久而久之,傅昭野認命了。
他的人生真的毀了。
可兜兜的出現卻告訴他,明明人生還有另一種活法——
那就是,不認命!
千言萬語凝聚在心頭,最後只化成一聲急促的喘息。
傅昭野再一次看向兜兜,眼神與幾分鍾前已經截然不同。
在他們對視時。
一道尖銳到幾乎撕裂空氣的女聲,裹挾着滔天怒意,從馬廄入口處炸響!
“傅、昭、野!”
下一秒,高跟鞋急促敲擊鵝卵石地面的聲音如同密集的鼓點,由遠及近。
薛靈珊是接到報信後跑來的,發髻微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裏燃着熊熊烈火,幾乎要將傅昭野生吞活剝。
她只是離開了一小會兒!
天知道,她這一路有多緊張。
昨個夜裏兜兜才被接回家,還未來得及好好感受母愛,誰知一大清早就被她這個混不吝的四兒子堵在馬廄欺辱。
兜兜該有多無助,多失望啊!
念及於此,薛靈珊更惱怒,對傅昭野呵斥道:“還不快將兜兜生父遺物還於她!”
傅昭野第一反應是茫然。
什麼遺物?
隔了足足好幾秒鍾,他才恍然大悟,難以置信看向自己手中的衣裙。
“這不是她偷來的嗎?”
“……偷?!我看你長得像偷狗的。”
薛靈珊白眼翻出天際,恨不得上去踹傅昭野一腳。
滬城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薛靈珊。
阿媽想要踹,那可是要奔着他命根子踹的。
傅昭野極其有眼色,連忙乖巧將衣裙整理好,疊成豆腐狀遞出。
薛靈珊接過衣裙,轉交給兜兜。
“乖寶,他是怎麼欺負你的,告訴阿媽。阿媽替你做主。”
兜兜冷嗖嗖看向傅昭野,眨巴了兩下眼睛,忽然笑了。
傅昭野:“…………”
他娘的,完了。
他原本只是想揭穿“騙子”的真面目,才鬧出這一出。
可若衣裙是遺物,那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占理啊!
小姑娘好端端在房間裏待着,他跑過去把人家的裙子搶了。
搶了就算了,還打算拿去當抹布!
傅昭野幾乎已經能夠預料到,接下來迎接自己的,該是怎樣的狂風驟雨。
橫豎都是死,不如先認錯。
“阿媽,我不應該……”
在他開口的同時,兜兜也開了口:
“阿媽,四哥沒有欺負我,是這兩個馬弁講閒話欺負四哥。”
傅昭野猛地一愣,頗感意外。
兜兜並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馬弁,只是輕拍懷中的衣裙,動作珍惜又小心。
衣裙上染了灰塵,兜兜怎麼拍也拍不幹淨。最後沒哭也沒鬧,只是沉默抿了抿唇,眼眶微紅將衣裙抱得更緊。
不知爲何,傅昭野看着看着,忽然感覺到一絲微妙的羞愧。
直播間彈幕刷新飛快,顯然觀衆都看不下去了:
【不是我說啊想吐哥,你真應該跪下來給妹寶磕一個。】
【妹寶不愧是在風雨裏長大的娃兒,她的處理很成熟誒。如果這個時候告狀,矛盾只會越來越深,倒不如賣個人情,這樣傅昭野就會念妹寶的好,以後不好意思再欺負人。】
【你們把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想得太復雜了,我倒是覺得,妹寶只是太渴望親情。】
【她願意給傅昭野一個重修於好的機會,就看傅昭野能不能接的住了。】
觀衆們如火如荼討論時,薛靈珊也沒有閒着。
她冷臉盯着馬弁,直將馬弁盯到瑟瑟發抖,後背升寒,她才涼涼出聲:
“你們說什麼閒話了。”
馬弁哪兒敢實話實說,只知跪地求饒。
薛靈珊猜也能猜出這二人能嚼什麼舌根。
她臉色猛地陰沉下來,向身後的士兵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帶遠些處理,別髒了兩個孩子的眼睛。
士兵了然,上前架住馬弁,不顧後者鼻涕眼淚糊一臉的慘狀,拖着人就走。
不一會兒,馬弁們的哀嚎聲就消失,整個過程井然有序。
薛靈珊這才看向馬廄中那匹棗紅色的馬。
直接命令:“把這礙眼的東西弄死。傅昭野,我再看見你碰馬,我打斷你的腿!”
傅昭野臉色一白,但不敢反駁。
兜兜左看右看,輕輕拉一下薛靈珊的衣角,小聲說:“阿媽,馬兒好看,別殺它。”
薛靈珊一滯。
面對混世魔王小兒子時,薛靈珊疾言厲色。可面對失而復得的寶貝女兒時,薛靈珊即便有再大的怒火,也施展不了。
她的態度不自覺軟化了下來:
“好,聽兜兜的,阿媽不殺它。送去拍賣行。”
說完,薛靈珊牽着兜兜的手:“讓阿媽看看你的傷。”
……傷?
傅昭野右眼失明,左眼視力也不好,活脫脫一個睜眼瞎。他看見薛靈珊小心翼翼掀起兜兜的衣袖,一臉心疼狀。
還未來得及上前細看,就看見薛靈珊一記嚴厲的眼刀首先飛了過來。
“你看看!你看看你妹妹這一身的傷!外面的人欺負她,你這個做哥哥的,非但不護着她,還搶她的東西,雪上加霜!”
“傅昭野,你太讓我失望了!”
在薛靈珊斥責時,傅昭野低着頭。
不是因爲害怕,而是他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楚兜兜手臂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淤青。
一看便是鞭笞傷,這些傷痕若在他的身上,別說下地跑了,他只怕早早就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痛恨命運待他不公了。
可兜兜這麼一個才五歲的小奶團子,不僅沒有哭哭啼啼喊疼,甚至還在被他搶東西戲弄後,依舊願意爲他挺身而出。
想到這裏,傅昭野心中的羞愧與震撼加倍。
“阿媽,別說了。”
傅昭野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混賬:
“……我知道錯了。”
薛靈珊:“給你妹妹道歉。”
傅昭野啞口無言,看向兜兜。
兜兜原本在看他,一對視上,立即抱緊裙子扭開了臉。也許是無意,但這眼神一定一轉,瞧起來就很像是對他翻了個白眼。
傅昭野:“……”
這是真給得罪了。
兜兜晃了晃薛靈珊的衣擺,“阿媽,裙子髒了。我想回去把它弄幹淨。”
薛靈珊知道這件裙子對兜兜有多重要。
也許兜兜想要的不是道歉,她想要的,只是守護住爹爹最後留下的寶貴念想。
薛靈珊軟下聲音,“家裏路況復雜,你剛來還不熟悉路。讓你四哥送你去洗衣房,怎麼樣?”
感受到傅昭野略帶期待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兜兜皺了皺眉。
“我不喜歡四哥,不要他送。”
傅昭野:“……”
傅昭野氣到就差跳起來,“你當我稀罕你喜歡啊!”
薛靈珊“噗嗤”一下笑出聲,見到這個混世魔王吃癟,她竟覺得舒暢極了。
“好好好,壞四哥,不要他送。那就讓小紅姐姐帶你去洗衣房!”
待兜兜走後,傅昭野還沉浸在吵架吵輸了般的憋屈感中,又憋不住好奇問:“兜兜身上的傷是誰打的?”
薛靈珊刹那收起笑容,冷嗤一聲。
“你早晨回家時,應當已經在大廳撞上那對母子了。那是兜兜的生母劉春花,與繼姐柳依依,就是她們下的狠手。”
“什麼?!”
傅昭野腦海中浮現出柳依依弱柳扶風、欲語淚先流的模樣。
他無語住了。
原本就看着煩,知道是裝的後更煩了。
“柳依依想來鼎榮拍賣行做工,自知一身上不得台面,便偷了兜兜的錢買新鞋。那劉春花也是個拎不清好歹的,爲充門面竟私自拿了兜兜爹爹留給她的遺物衣裙,給柳依依穿。兜兜不依,她們就打兜兜!”
薛靈珊三言兩語講清楚事情經過,暗恨不已:
“我已經讓她們在大廳跪了一夜,卻還是不解氣。”
“便是叫人將她們狠打一頓,也是無用功。只是肉體上的懲罰,終究會痊愈。”
“我要的是這痛長久,錐心刻骨!最好能叫她們追悔莫及,餘生都懊惱。”
傅昭野沉吟片刻,有了主意。
論精神肉體雙折磨,他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可謂是專業團隊,說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傅昭野當即正色道:“阿媽,若你信我,此事交給我來辦。”
薛靈珊瞥了眼傅昭野,有些意外。
“這……倒也不是不行。”
傅昭野是什麼驕矜性子,她再了解不過。
兒子不願意幹的事情,就連她這個當媽的都使喚不動!
既然主動請纓,就說明傅昭野是自己想爲兜兜出一口惡氣。
這是真將兜兜看作自己人了。
這下子就連薛靈珊都有些好奇了,剛剛在馬廄究竟發生什麼了。
怎麼滬城小霸王一改看誰都不順眼的臭脾性,上趕着要討好兜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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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花與柳依依又在大廳跪了一整個白天。
到黃昏時,膝蓋疼得難以言喻,現在就算叫她們站起來,她們恐怕都站不起來。
“四少真的會爲咱們出頭嗎?”
劉春花腰酸背痛終於忍不住,苦着臉唉聲嘆氣。
柳依依說:“放心吧阿媽,也不知打哪兒冒出個五小姐,四少定看不慣她。”
嘴上雖然這樣說,可柳依依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貴人家的心思,真是難猜!
薛夫人叫她們在這兒跪着,從始至終都沒個人給她們說法。她們不知道錯哪兒了,更不知道要跪到幾時才算了結。
冷風呼嘯從窗口倒灌進來,督軍府的夜晚比白日更讓人心驚膽寒。
不知過去多久,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很輕、很緩。
劉春花與柳依依俱渾身一震。
下來的會是誰?
會是五小姐嗎?還是薛靈珊?
若是這兩人,那可想而知,迎接她們的會是怎樣殘酷的懲罰。
兩人伸直了腦袋,眯着眼睛往樓梯轉角看,時間仿佛在這一刻無限拉長。
待轉角出現傅昭野的身影,柳依依和劉春花對視,喜到差點叫出聲來!
還用得着想嗎?
傅昭野既出現,就說明他已經將五小姐給治住了。
謝天謝地,苦苦等了一天,她們的救星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