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京畿衛的協助,接下來的路程明顯輕鬆了許多。
京畿衛的銀色甲胄在官道上連成一片,與景家軍的玄色戰鎧交相輝映,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都比先前規整了幾分。
有了這群天子親軍開路,沿途驛站的補給不再拖沓,連過往的商隊都遠遠避讓,原本需要日夜兼程的路程,竟生出幾分從容來。
行至雍州地界時,官道兩側已站滿了百姓。他們大多穿着漿洗得發白的布衣,手裏或是攥着尚未編完的草繩,或是捧着粗陶碗盛着的米粥,卻沒人像往常那樣涌上來遞補給,只是靜靜地列在路邊。
景牧勒住馬繮,目光掃過人群,看見一個老婦用袖口抹着眼角,身旁的少年卻死死盯着棺槨,眼神裏滿是與年齡不符的警惕。
“少將軍,昨日雍州知府來報,說是前幾日錯殺村民的事,已經傳遍了周邊三縣。”親衛低聲稟報,聲音裏帶着難掩的焦慮,“還有傳言說,咱們景家軍在漠北打勝仗,是靠殺了牧民冒領戰功。”
景牧握着繮繩的手猛地收緊,青筋暴突。那所謂的“錯殺牧民”,原是半年前在定襄邊境,一隊流寇僞裝成村民偷襲糧草,將士們倉促應戰才誤殺了兩人。可不知怎的,傳到民間竟成了“景家軍爲奪糧草,屠了整個村落”。
起初他只當是謠言未曾理會,沒料到才幾日光景,竟已傳得如此離譜。行軍途中錯殺村民的事被一傳十,十傳百,後來以訛傳訛,差點兒就黑化了攻無不克的景家軍。
連帶這些年景家軍連勝的戰績也被人懷疑有沒有殘殺百姓,殺良冒功。
隊伍行至臨潼時,路邊的竊竊私語聲愈發清晰。
兩個穿長衫的書生模樣的人站在茶攤旁,聲音不大卻足夠刺耳:“我聽說景淮大將軍早就擁兵自重了,要是他活着說不定要逼宮,殺村民不過是立威罷了。”
另一個人立刻附和:“可不是嘛,去年漠北那場勝仗,我表哥在戶部當差,說景家軍報上來的戰功比實際多了三成,那些多出來的,指不定就是殺了良民湊數。”
“放肆!”親衛怒喝一聲,就要拔刀沖過去,卻被景牧抬手攔住。
他望着那兩個書生的背影,喉間一陣發緊。父親景淮駐守邊疆二十餘年,大小戰役打了上百場,身上的傷疤能鋪滿半張床,漠北之戰更是帶着將士們在雪地裏潛伏三日,凍傷了小腿才換來大捷。
可如今,這些赫赫戰功竟成了“殺良冒功”的罪證。
後背的刀傷突然傳來一陣劇痛,雖已包扎多日,此刻卻疼得鑽心,但與心裏的絞痛比起來,又算不得什麼。
越靠近長安,沿途的景象越讓人揪心。
有的百姓遠遠看見棺槨,就往地上啐唾沫;有的婦人抱着孩子躲進巷子裏,還不忘叮囑一句“離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遠些”。
景牧挺直的脊背漸漸彎了些,他勒住馬,回頭望向那具覆蓋着黑布的棺槨,棺木上雕刻的祥雲紋路在暮色裏顯得格外沉重——那是陛下親賜的棺槨,本該是榮耀的象征,如今卻成了衆人指指點點的對象。
“少將軍,前面就是長安城門了。”親衛的聲音突然傳來,仿佛一道閃電劃破了他腦海中的思緒。
景牧猛地回過神來,目光如炬地望向遠方。只見夕陽如同一顆巨大的火球,懸掛在長安城的角樓上,散發着耀眼的光芒。那餘暉灑在朱紅色的城牆上,仿佛給城牆披上了一層金紅色的紗衣,使其顯得更加莊重而威嚴。
他靜靜地凝視着這座古老而宏偉的城池,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
長安,他終於是回來了。
長安城早已被黑壓壓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比沿途任何一處都要密集。
百姓們擠在護城河的石橋上、城牆根的石階旁,連街邊酒肆的二樓窗台都扒滿了人,一個個踮着腳尖、抻着脖子往官道盡頭望,有人攥着衣角,有人皺着眉頭,臉上的神情多樣,惋惜、疑慮、好奇層層交疊,復雜得讓人辨不清底色。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騷動,只見城根下的青石板路上,幾個身着素白喪服的人緩緩跪了下來。他們膝蓋抵着冰涼的石面,手裏捧着用粗麻繩捆扎的白紙牌位,風一吹,牌位上的墨跡隱約顯露——不是傳言中討說法的控訴,竟是“景大將軍一路走好”七個工整的楷字。
有人看見那牌位,悄悄鬆了攥緊的手;也有人嘆了口氣,把原本要出口的質疑咽了回去。
原來,即便謠言如潮,仍有這樣一群人,記得景淮守北疆二十載的鐵血,記得景家軍護家國的赤誠,始終堅信着那些刻在骨子裏的忠義。
“景小將軍,可還受得住?”李崇策馬走過來,目光落在景牧毫無血色的臉上,他一路看着景牧從意氣風發變得沉默寡言,心中難免一聲喟嘆。
景牧扯了扯嘴角,聲音有些沙啞:“無妨。”
話音剛落,城門口的馬車上就走下來幾個穿着宦官服飾的人,爲首太監尖細的聲音在暮色裏傳開:“奉太子口諭,景牧將軍一路舟車勞頓,可暫回將軍府休整一晚,明日再進宮面聖。”
景牧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領旨謝恩。
冰涼的地面透過甲胄傳來寒意,他望着那宦官,忽然想起父親帶他進宮,太子趙珩拉着他的手在御花園裏跑,說“以後要一起守護這天下”。
可如今,趙珩連見他一面都要推遲到明日,是在避嫌,還是真的信了那些謠言?
起身時,景牧踉蹌了一下,李崇伸手扶了他一把,低聲道:“景小將軍,眼下流言雖盛,但陛下和太子心裏自有一杆秤,你莫要太過憂心。”
景牧點點頭,卻沒說話。
他知道李崇是在安慰他,百姓心裏的秤,早已被謠言壓得傾斜了——陛下和太子……
大軍護着棺槨緩緩駛入城門,街道兩旁的百姓紛紛後退,讓出一條通道。
景牧騎在馬上,能清晰地看見每個人的眼神:有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惋惜,有年輕人眼裏的憤怒,還有孩童好奇的打量,被母親一把捂住眼睛。
“那就是景大將軍的兒子?看着倒不像個壞人。”
“自幼一頭白發,怕是克親之相。”
“知人知面不知心,景家軍都能屠殺村民,他能好到哪兒去?”
“可惜了景大將軍,以前逢年過節,他還會給咱們城門口的乞丐發棉衣呢……”
這些話語像針一樣扎進景牧的心裏,他死死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父親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百姓的信任,當年漠北大旱,他把將軍府的存糧全捐了出去,自己和將士們一起吃了三個月的野菜粥。
可現在,那些曾經受過父親恩惠的人,也在對着他的棺槨指指點點。
景牧沉默的低下頭,沒有發現混在人群裏努力跳躍着想要更往前一點的蘇丞煜——他多想靠近景牧,告訴他,大哥哥不要難過。
可他不過是個十歲少年,根本擠不過比肩接踵的人群——景牧尚未走遠,他就被永寧侯派來的家丁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