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被變相軟禁在了自己的佛堂裏。
盡管她堅稱耳環是遭人栽贓,那靛藍色絲線更是無稽之談,但在確鑿的物證與沈知意抽絲剝繭的分析面前,她的辯白顯得蒼白無力。
顧鴻羲心力交瘁,揮揮手,只讓人看管起來,一切等洪水退去,官府來人再行定奪。
可這處置,並未讓老宅恢復平靜,反而像在滾沸的油鍋裏又潑進一瓢冷水,炸得人心愈發惶惶。
連環索命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下一個,又會是誰?
顧晏的臉色比往日更白幾分,連續兩起命案,死的皆是至親,即便他心性再堅韌,此刻眉宇間也染上了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沉痛。
他並未回房休息,反而強撐着,帶着兩個信得過的老家丁,再次回到了最初的事發地——墨香齋。
他要重新勘察現場。
沈知意關於“移屍”和“血書時間”的判斷,像一根刺,扎在他心裏。若她所言非虛,那麼父親死亡的真相,遠比表面看起來更復雜。
書房依舊保持着凌亂,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甜香尚未完全散盡。
顧晏的目光掠過被撬壞的門閂,掠過書案上那攤開的、沾染了暗色血跡的宣紙,最終,定格在那個小巧的紫銅獸耳香爐上。
他走過去,拿起香爐,指腹摩挲着微涼的爐壁,又湊近仔細嗅了嗅。除了殘餘的、品質尚可的檀香底子,確實還有一絲極淡的、不和諧的甜膩氣息。
“昨日,是誰負責給書房添香?”他頭也不回地問。
身後的老家丁連忙躬身:“回大少爺,是……是二奶奶房裏的丫鬟,春分。”
二奶奶柳氏房裏的丫鬟?顧晏眸光一凝。柳氏已死,她房裏的丫鬟……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顧晏回頭,只見沈知意不知何時又溜達了過來,正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中的香爐。
“顧公子也發現這香有問題了?”她語氣輕鬆得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
顧晏放下香爐,看着她:“沈姑娘似乎對此物格外關注。”
“沒辦法,”沈知意攤攤手,一臉無奈,“誰讓我鼻子靈,又恰好對某些能讓人‘安睡’的東西,比較熟悉。”
她走進書房,並不避諱,直接拿起顧景楓昨夜用過的那個茶杯,對着光仔細看了看杯底殘留的些許茶垢。
“醉夢散,性子溫和,混入茶水中不易察覺。但它有個特點,”她放下茶杯,看向顧晏,“遇熱會散發一種極淡的甜香,與某些特定的香料,比如這爐子裏用的‘金絲檀’混合,香氣會變得略微持久些。所以,下毒的時間,距離點燃這爐香,應該不會太久。”
顧晏立刻捕捉到了關鍵:“你的意思是,下毒者,很可能是在點燃這爐香前後,接觸過我父親的茶水?”
“聰明。”沈知意贊許地點點頭,那眼神像是在誇獎一個開竅的學生,“而且,能在那個時間點,理所當然進入書房,接觸茶水和熏香的,範圍可就小得多了。”
管家、貼身小廝、負責茶水點心的仆役……甚至是,前來請安或議事的家人。
顧晏的心沉了下去。這意味着,凶手的範圍,幾乎鎖定在了顧家內部的核心圈層。
“還有這個,”沈知意又踱到書案前,指着那張血書,“我方才在外面想了想,這血……或許不是人血。”
顧晏一怔:“不是人血?”
“人血凝固後,顏色會更深,質地也更粘稠。這字跡邊緣,顏色略顯鮮亮,而且,”她用手指虛點了點字跡的筆畫走向,“運筆太過流暢平穩,缺乏將死之人的掙扎感。倒像是……用某種禽類的血,從容寫就的。”
禽血?顧晏眉頭緊鎖。若真是禽血,那這“債”字,就徹頭徹尾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是爲了將他們的調查引入歧途。
他看着沈知意,這個女子站在命案現場的中心,侃侃而談,眼神清明冷靜,邏輯縝密得可怕。哪還有半分昨日撕毀婚書時的癲狂?
“你……”顧晏喉頭有些發幹,聲音低啞,“你爲何懂得這些?”
沈知意正準備去查看窗戶縫隙的動作頓住了。她緩緩轉過身,臉上那點慣有的、帶着譏誚的輕鬆神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不見底的哀傷。
“我姐姐,”她看着顧晏,一字一句道,“沈念秋,她曾是江寧小有名氣的醫女,尤擅藥理毒理。一年前,她受聘入你們顧家,爲你診病。”
顧晏心頭猛然一跳:“沈醫女……是你姐姐?”
他自然記得那位醫術精湛、性情溫婉的沈醫女。她確實曾爲他診治過一段時間,開的方子也頗有見效。後來……後來似乎是家中忽有急事,辭工離去,再後來,便聽聞她投井自盡了。
“她在顧家時間不算很長,當中因爲有些家事要處理便離開了,我之後才聽聞她不幸身故的消息,事發突然,沈姑娘,還請節哀。”顧晏想要安慰沈知意,卻驚覺發生了這麼多命案後,此刻所言已然蒼白無力。
“不幸身故?”沈知意嗤笑一聲,那笑聲裏帶着徹骨的涼意,“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封信裏,興致勃勃地說快要查清你病症的根源,對此她感到胸有成竹,基本能有八成把握。”
她又繼續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顧晏:“顧公子,你告訴我,一個馬上就要突破瓶頸、取得自己事業成就的人,會突然之間‘不幸身故’,連最後一面都不讓家人見嗎?”
顧晏被她眼中毫不掩飾的悲痛與恨意懾住,一時竟說不出話。他從未將那位沈醫女的“自盡”與顧家聯系起來過。
“我入你們顧家,根本不是爲了攀什麼高枝,”沈知意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帶着千斤重量,“我就是爲了查清我姐姐真正的死因!這婚約,不過是我進來的敲門磚。你們退婚,正合我意!”
真相如驚雷般在顧晏腦中炸開。
原來她的瘋癲都是僞裝的,她的鎮定源於仇恨,她所有的異常舉動,都指向一個目的——爲姐姐沈念秋復仇。
所以,她才會如此敏銳地察覺香料的異常,如此熟悉醉夢散的性狀……這一切,都來自於她姐姐的傳承,源於她這一年多來,或許從未停止過的調查與準備。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無止無休。
顧晏看着沈知意,看着她強忍淚光卻依舊倔強挺直的脊梁,心中五味雜陳。有震驚,有恍然,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愧疚與憐惜。
他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鄭重:“沈姑娘,若你姐姐之死,真與顧家有關,我顧晏在此立誓,必會給你一個交代。”
沈知意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眼中的銳利漸漸收斂,又恢復了那副略帶疏離的平靜。
“顧公子的誓言,我暫且記下。”她轉過身,繼續查看窗戶,“當務之急,是先抓住眼前這個‘債主’。我總覺得,柳氏的死,和大爺的死,之間有什麼東西被我們忽略了……”
她的目光在窗櫺的縫隙間仔細搜尋,忽然,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她發現了一小片被勾住的、極爲細小的靛藍色絲線,與在柳氏指甲裏發現的,一模一樣。
而那個位置,恰好能從外面,微微撬動這扇窗戶的插銷。
這不是密室!
沈知意和顧晏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
凶手,或許就是通過這裏,制造了密室的假象,而這靛藍色絲線……又一次出現了。
“看來,”沈知意捏起那絲線,對着光看了看,語氣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玩味,“咱們這位‘債主’,不僅手腳利落,穿衣品味,也挺專一。”
線索似乎再次指向了被軟禁的王氏。
可沈知意心中,那股不安的預感卻越來越強。這一切,是否太過順理成章了?就像有人,故意將所有的證據,明晃晃地引向同一個方向。
她抬眼望向窗外陰沉的天色,雨絲如織。
這錦繡堆砌的牢籠裏,真正的獵手,究竟藏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