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衙門口那兩尊石頭凶獸,讓無數行人都遠離此地。
李景隆瘋了似的抽打坐騎,已經能看到那片屋頂輪廓。
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把手裏這塊燙死的炭扔出去!
扔給蔣瓛!
扔給皇爺爺手下那條最會咬人的瘋狗!
可就在這時,一陣夜風吹來,又溼又涼,讓他渾身一激靈。
“籲——”
他一把勒住繮繩,力氣大得戰馬嘶鳴着人立而起,馬蹄在溼滑的青石板上劃出刺耳的尖響。
後面的護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連忙圍攏過來。
“公子?”
李景隆沒吭聲。
他盯着不遠處那座吃人的衙門,上下牙都在打架。
不對。
他剛剛差點幹件蠢事,一件能把自己全家老小都打包送上法場的蠢事!
把玉佩交給蔣瓛?
然後呢?
蔣瓛那條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毒蛇,會怎麼做?
他會第一時間去皇爺爺面前邀功?
不,他不會!
他會把玉佩藏好,然後裝作不經意地在皇爺爺面前提一嘴。
“陛下,臣審藍玉案的時候,曹國公深夜來訪,送來一件奇物,臣不敢自專……”
一句話,就夠了!
他李景隆,就會從一個報信的,變成最可疑的那個!
皇爺爺會怎麼想?
“哦?景隆這小子,大半夜不睡覺,跑去當鋪收髒貨?”
“收到我大孫子的陪葬品?”
“他拿到東西,不先來找我這個爺爺,反而先去找你蔣瓛?”
“他心裏有鬼!”
“他跟那個要被剮了的死囚有什麼勾當?”
一連串的念頭在李景隆腦子裏出現。
到那時候,他渾身長滿了嘴都說不清楚!
蔣瓛會踩着他李家的屍骨,再往上爬一步!
而他李景隆,曹國公府的獨苗,就會成爲藍玉案後,南京城裏最大的那個血腥笑話!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剛出的熱汗被冷汗取代,裏衣溼漉漉地貼在背上。
他錯了。
從看到“雄英”那兩個字開始,他就沒得選。
這不是扔給誰的問題。
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一條筆直通往皇宮,通往他那位皇爺爺的死路……或者說,生路!
“調頭!”
李景隆的聲音已經慌亂起來。
護衛們都愣住,不明白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爺這是怎麼了。
“公子,去哪兒?”
“皇宮!”李景隆低沉的聲音響起。
他一把薅住身邊一個護衛的衣領,吼道:
“王大!你!現在!帶人去慶豐祥當鋪!把那個叫陳朝奉的掌櫃給我綁了!”
“不準他跟任何人說話!他要是跑了,我扒了你的皮!”
被叫王大的護衛嚇得一哆嗦:“是!公子!”
“找個耗子都鑽不進去的地方把他藏起來!等我信兒!”
“明白!”
王大一揮手,帶走一半人馬,馬蹄聲雜亂地朝着另一個方向去。
李景隆看着剩下的護衛,再次下令。
“跟我走!”
他雙腿狠狠一夾馬腹,再沒有半點猶豫,朝着皇城那巍峨的城牆輪廓,縱馬狂奔。
夜闖宮門是死罪。
可他手裏這塊玉佩,是滅九族的死罪。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沒得選!
他只能賭!
賭他那位皇爺爺,在看到這塊玉佩時,還能念着那麼一點點親情。
賭他還有機會,跪在那個老人面前,把一切都說清楚!
。。。。。。。。。。。。。。
坤寧宮。
這裏曾是大明最尊貴的女主人,馬皇後的寢宮。
馬皇後走了以後,朱元璋夜裏就多歇在這裏。
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只有寂靜。
一聲壓抑的悶哼響起。
朱元璋從龍床上豁然坐起。
他額頭上全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枯瘦的手在明黃色的錦被上胡亂抓着,像是要抓住什麼。
“陛下!”
守在殿外的老太監聽見動靜,提着燈,碎步跑到床邊。
“陛下,您可是做噩夢了?”
昏黃的燈光下,朱元璋那張刻滿風霜的臉上,沒有半點皇帝的威嚴,只有一個普通老人受了驚嚇後的茫然。
他沒理會太監,兩眼發直地看着前方,眼珠渾濁,裏面還映着夢裏的畫面。
他又看見了。
看見了他的大孫子,雄英。
那孩子,穿着他親手挑的青色小儒衫,就站在他床前,不哭也不鬧。
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站着,一雙幹淨的眼睛看着他,眼淚珠子卻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滾。
“皇爺爺……”
孩子開了口,聲音還是記憶裏軟糯的調子,卻帶着一股讓他心髒揪緊的委屈。
“皇爺爺,你爲什麼要殺我?”
朱元璋的心被這句話刺得生疼。
夢裏的他想開口,想說爺爺怎麼會殺你,你是爺爺的心頭肉。
可他嘴巴張着,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孩子又往前挪一步,眼淚掉得更凶。
“還要將我凌遲處死。”
這句話,在朱元璋的腦子裏炸響。
他看見孩子說完,轉身就跑。
“雄英!你去哪!”他在夢裏用盡全力嘶吼。
孩子一邊跑,一邊回頭,哭着喊:“我要去告訴奶奶!說你不要我了!你還要剮我!”
奶奶。
馬大腳。
朱元璋伸出手,想抓住那個越跑越遠的小身板,卻只抓到一手的空。
他醒了。
“陛下?陛下?”老太監的聲音把他的魂叫回來。
朱元璋的手還在抖。
他摸了把臉,一手的水。
是汗,還是淚,分不清了。
“咱……咱做了個夢。”他開口,“咱夢見……雄英了。”
老太監的心“咯噔”一下,手裏的宮燈都晃了晃,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頭死死埋着,不敢接話。
雄英。
這個名字在宮裏,是天大的禁忌,是陛下心口那塊不能碰的爛肉。
朱元璋卻像是沒察覺到他的恐懼,自顧自地往下說:“他問咱,爲什麼要殺他。”
“還說……要去告訴馬大腳。”
老太監的身體篩糠一樣抖起來。
寢殿裏,只剩下皇帝粗重又悲傷的喘息。
他想起了那個孩子,生下來就聰明,標兒抱來給他看,他只看了一眼,就喜歡得不行。
親自取名,雄英。
手把手教他讀書寫字,那孩子也爭氣,過目不忘。
所有人都說,大明有後了。
可洪武十五年,那孩子,說病就病了。
他眼睜睜看着那個小小的身體在自己懷裏一點點變涼。
他的心都碎了。
他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陪着那孩子,一起埋進了孝陵。
十一年了。
他以爲自己早就認了。
可爲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夢到他?
爲什麼他會哭着問自己,爲什麼要殺他,要凌遲他?
凌遲……
一個荒唐的,卻讓他心底發寒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難道……
就在這時,殿門外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個侍衛沖到門口:
“陛下!不好了!”
“宮門外,曹國公李景隆在跪地求見,青石板都要被他磕破!”
“他說,有驚天要事,關乎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