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在儲物櫃裏躺了三天。
時光每天上學放學,開鎖關鎖,目光總會在那個角落停留片刻。但他沒把棋盤拿出來,也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林瀾。
直到周五下午,大掃除。
“時光,儲物櫃都清理一下!學校要檢查衛生!”勞動委員敲着黑板。
時光嘆了口氣,打開櫃門。書本、運動服、遊戲雜志、幾個四驅車舊零件……還有那個用舊床單裹着的棋盤。
他把其他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最後抱起棋盤。床單滑落一角,露出烏黑的木色。
“這是啥?”旁邊的同學湊過來,“棋盤?時光你會下棋?”
“不會。”時光迅速用床單重新裹好,“撿的,準備扔了。”
“哦。”同學沒在意,轉身去擦窗戶。
時光抱着棋盤,站在教室後門,有些茫然。扔?還是帶回家?
“需要幫忙嗎?”
身後傳來平靜的聲音。時光回頭,看到林瀾抱着幾本剛從圖書館還回來的書,正看着他——準確地說,看着他懷裏的棋盤。
“沒、沒什麼。”時光下意識地把棋盤往身後藏了藏。
林瀾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後移開:“圍棋社下周一重新開放,吳迪學長讓我通知有興趣的同學去看看。”
“哦。”時光應了一聲,抱着棋盤回到座位。
林瀾沒再多說,回到自己的位置整理書包。
放學鈴響,時光最後一個離開教室。他鎖上門,抱着棋盤,慢慢往家走。
秋日的夕陽把街道染成暖金色,梧桐葉在腳下沙沙作響。時光走到離家不遠的街心公園,在長椅上坐下。
他掀開床單,露出完整的棋盤。
真的和三年前那個很像。只是裂痕的位置不同——這個棋盤的裂痕在右下角,細細的一道,像一道傷疤。
時光的手指撫過那道裂痕。木質冰涼,但觸感……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褚嬴教他下棋的第一個晚上。那時也是這樣,他摸着棋盤,聽着褚嬴講“金角銀邊草肚皮”。
“如果你還在……”時光低聲說,對着空氣,“會不會覺得我很傻?說好三年不下棋,結果三年到了,還是……”
還是什麼?
還是忘不了?
還是想下?
時光不知道。他只知道,當手指碰到棋盤的瞬間,心裏某個塵封的地方,被輕輕觸動了。
“算了。”他重新裹好棋盤,站起來,“帶回家吧。當個擺設也好。”
就在他抱起棋盤的瞬間——
一道微光,從棋盤右下角的裂痕中,一閃而逝。
時光愣住,低頭仔細看。裂痕還是那道裂痕,木頭還是那塊木頭,什麼都沒有。
是夕陽的反光吧。他搖搖頭,抱着棋盤繼續往家走。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轉身後,那道裂痕裏,又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青光。
像沉睡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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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學校活動樓二樓,圍棋社活動室。
“歡迎大家來到圍棋社!”吳迪站在講台前,推了推眼鏡,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
活動室裏坐了十幾個人,大多是高一新生,也有幾個高二高三的。洪河坐在第一排,眼睛發亮;沈一朗坐在角落,有些拘謹;林瀾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靜地翻着一本棋譜。
時光坐在最後一排,本來只是被吳迪硬拉來“撐場面”的,但當他走進這間擺滿棋盤棋子的房間時,腳步就邁不動了。
味道。圍棋室特有的味道——木頭、紙張、還有一點點墨香。這味道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的鎖。
“我們圍棋社歷史悠久!”吳迪開始介紹,“雖然中間停辦過幾年,但現在我們回來了!我們的目標是——打進全國高中生圍棋聯賽!”
掌聲稀稀拉拉。
“接下來,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圍棋的基本規則……”
時光聽着那些熟悉的術語:氣、吃子、眼、劫……每一個詞,都像石子投入心湖,蕩起漣漪。
三年了,他以爲自己忘了。原來都記得。
吳迪講完基礎,開始組織大家下練習棋。洪河第一個跳起來:“社長!我想和俞亮下一局!”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窗邊——俞亮不知何時走了進來,靠在門框上,安靜地看着這一切。
他穿着簡單的白襯衫,氣質清冷。十六歲的少年,已經有了職業棋手的風範。
“俞亮同學,歡迎!”吳迪眼睛一亮,“你願意指導一下學弟嗎?”
俞亮點點頭,走到一張棋盤前坐下。洪河趕緊坐到對面,興奮得搓手:“請多指教!”
棋局開始。
時光坐在後排,看着那盤棋。洪河的棋風凶猛,開局就四處挑釁;俞亮則沉穩應對,每一步都精準而簡潔。
十五手後,差距已經很明顯了。洪河雖然攻勢如潮,但都被俞亮輕描淡寫地化解,反而自己的棋形變得薄味。
“厲害……”洪河喃喃自語,額頭冒汗。
時光看着棋盤,腦海裏不自覺地開始計算:如果白棋在這裏“刺”一手,黑棋只能粘,然後白棋再“飛”……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算棋。
三年沒碰,可那些計算的本能,還在。
“小光。”
一個聲音,極輕極輕,像風穿過竹葉。
時光渾身一震,猛地轉頭。活動室裏,同學們都在看棋,吳迪在講解,沒有人對他說話。
幻聽?
“小光……是你嗎?”
這次更清晰了。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溫潤,滄桑,帶着不敢置信的顫抖。
時光的心髒狂跳起來。他站起來,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響聲。
所有人都看向他。
“時光?你怎麼了?”吳迪問。
“我……我出去透透氣。”時光聲音幹澀,幾乎是逃出了活動室。
走廊裏空無一人。夕陽從窗戶斜射進來,塵埃在光柱中飛舞。
“小光……”那個聲音又響了,這次就在耳邊,“你看得見我嗎?”
時光緩緩轉身。
在他面前,空氣中,一個淡淡的虛影正在凝聚。
起初只是一團光暈,然後漸漸清晰:寬大的古裝衣袖,層層疊疊的衣襟,長發束冠。一張蒼白但溫雅的臉,一雙盛滿千年孤獨與此刻驚喜的眼睛。
褚嬴。
時光張大了嘴,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跑,腿卻像釘在地上;想喊,喉嚨像被扼住。
虛影——褚嬴——飄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觸時光的臉,但手指穿了過去。
“真的是你……”褚嬴的聲音在顫抖,“三年了……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時光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啞着嗓子問:“你……你怎麼……”
“我也不知道。”褚嬴苦笑,虛影波動着,“我一直沉睡,在黑暗中。直到幾天前……好像感覺到什麼……很溫暖的東西……然後今天就醒了,發現自己在學校,看到了你……”
幾天前?時光想起那個棋盤,想起那道一閃而逝的微光。
是那個棋盤!那個他從雜物間找到的舊棋盤!
“那個棋盤……”時光艱難地說。
“對,是棋盤。”褚嬴點頭,“我的魂魄依附在棋盤上。三年前,棋盤碎了,我沉睡了。現在棋盤完整了,我也……醒來了。”
完整了?時光愣住。那個棋盤明明有裂痕……
忽然,他明白了。三年前他砸碎的是爺爺倉庫裏的那個棋盤。而現在這個,是學校雜物間的另一個——雖然很像,但不是一個。
褚嬴的魂魄,可以依附在任何“棋盤”上?還是說……這兩個棋盤之間,有什麼聯系?
“小光,”褚嬴看着他,眼神復雜,“你還……恨我嗎?”
恨?
時光看着這個千年魂靈。三年前,他說了很重的話,傷了褚嬴的心。但三年過去,那些憤怒和委屈,早已被時間沖淡。剩下的,只有回憶——那些一起學棋的夜晚,那些棋盤上的對話,那些……溫暖的陪伴。
“不恨了。”時光聽見自己說,聲音很輕,“早就不恨了。”
褚嬴的虛影劇烈波動,像要消散,又像要凝聚成實體。他的眼睛裏有什麼在閃爍——是淚光嗎?魂魄也會流淚?
“那……”褚嬴小心翼翼地問,“你還願意……和我下棋嗎?”
這個問題,三年前他問過。那時時光說“願意”,但那“願意”裏有交易,有利用,有不甘。
現在呢?
時光看向活動室的門。裏面傳來棋子落下的脆響,吳迪講解的聲音,同學們低聲討論的聲音。
圍棋。他避了三年,想了三年,忘不了三年。
“這次,”時光深吸一口氣,看着褚嬴的眼睛,“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你教我下棋,但不再是爲了幫你找‘神之一手’。”時光一字一句地說,“而是爲了我自己。我想學棋,想下棋,想……變成真正的棋手。”
褚嬴愣住了,然後,他笑了。那是時光見過他最真誠的笑容,沒有執念,沒有狂熱,只有純粹的、溫暖的欣慰。
“好。”褚嬴點頭,虛影在夕陽中泛着金色的光,“這次,我們只爲下棋而下棋。”
活動室的門開了,林瀾走了出來。她手裏拿着水杯,像是要去接水,目光卻徑直落在時光——以及時光面前的虛空——身上。
她的眼神平靜,但時光感覺,她看見了。
看見了褚嬴。
林瀾對時光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向飲水機。
但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時光看到,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像是欣慰,像是“終於等到這一天”的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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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時光的房間。
棋盤攤在書桌上——不是學校那個,是時光從儲物櫃拿回來後,又去舊貨市場淘的一個普通木質棋盤。褚嬴說,他的魂魄可以依附在任何棋盤上,只要那棋盤“承載過足夠多的棋局”。
此刻,褚嬴飄在棋盤上空,虛影比白天凝實了一些。
“小光,我們先從復盤開始。”褚嬴說,“你還記得3年前,我們下的最後一盤棋嗎?”
時光當然記得。和俞亮決賽的那盤。
他擺出那局棋,褚嬴一邊講解,一邊指出他當年的問題——不是棋藝的問題,是心態的問題。
“你看這裏,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但因爲想‘速勝’,走了這手‘靠’,反而給了白棋機會。”褚嬴虛點棋盤,“下棋如人生,急不得。”
時光認真地聽着,記着。這一次,他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主動地提問,思考。
九點,媽媽敲門:“小光,早點睡!”
“知道了!”時光應了一聲,開始收棋子。
“小光,”褚嬴忽然說,“明天……你要去圍棋社嗎?”
時光的手頓了頓:“應該會去吧。”
“那……你會下棋嗎?我是說,自己下。”
時光沉默了幾秒,然後笑了:“試試吧。輸了也沒關系。”
褚嬴也笑了:“好。”
夜深了,時光躺在床上,卻睡不着。他側過身,看着書桌上的棋盤。月光透過窗戶灑在上面,泛着清冷的光。
褚嬴的虛影坐在棋盤邊,閉着眼睛,像是在冥想,又像是在休息。
“褚嬴。”時光小聲叫。
“嗯?”
“這次……不會再突然消失了吧?”
褚嬴睜開眼,看向時光。月光中,他的虛影透明而溫柔。
“不會了。”他說,“只要棋盤在,我就在。除非……你又把我砸了。”
“不會了。”時光也笑了,“再也不會了。”
他閉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3年來的第一個晚上,他夢見了棋盤。不是噩夢,是好夢。
夢裏,他在下棋。對手看不清臉,但棋下得很愉快。每一步,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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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圍棋社。
時光走進活動室時,洪河正在和沈一朗下棋。兩人棋風迥異:洪河大刀闊斧,沈一朗細膩穩健。
“時光!來一局?”洪河看到他,熱情地招呼。
時光猶豫了一下,看向褚嬴。褚嬴飄在他身邊,微笑點頭:“去吧。這次,我不說話。”
時光深吸一口氣,在洪河對面坐下。
猜先,時光執黑。
第一步,他落在星位。很普通的開局。
洪河應以小目。然後黑棋掛角,白棋一間低夾……都是基礎定式。
但十手之後,時光開始感到吃力。洪河的棋力很強——業餘5段的實力,遠超當年的吳迪。他的進攻凶猛而精準,每一步都在逼迫時光做選擇。
時光的額頭滲出細汗。他努力計算,但算不深。洪河的棋像潮水,一波接一波,讓他喘不過氣。
中盤,時光的一塊棋被洪河圍攻,眼位危急。
怎麼辦?時光盯着棋盤,大腦飛速運轉。他想起褚嬴昨晚講的一個死活形——“大豬嘴”。如果在這裏“點”一手……
他落子了。黑棋“點”在白棋形狀的要點上。
洪河“咦”了一聲,認真思考起來。這一手,打亂了他的進攻節奏。
最終,這塊棋以雙活告終。時光雖然沒死,但損了目數。
棋局繼續。時光越下越放鬆——反正要輸,不如放開下。他開始嚐試一些自己想到的招法,雖然粗糙,但有想法。
收官階段,差距已經很大了。洪河勝勢已定。
最終數子,黑棋輸十五目半。
“承讓!”洪河咧嘴笑,“時光,你棋風挺有意思的!雖然基礎有點弱,但有些想法很新奇!”
時光擦了擦汗,也笑了:“你太強了,我完全不是對手。”
“多下多練!”洪河拍拍他的肩,“以後常來!我教你!”
時光點頭,心裏卻想着剛才那盤棋——哪些地方可以下得更好,哪些計算可以更精準。
他看向褚嬴。褚嬴飄在旁邊,眼神欣慰。
“小光,”褚嬴輕聲說,“這一局,雖然輸了,但每一手,都是你自己的棋。”
時光心裏一暖。
是啊,輸了,但輸得踏實。這是他自己的棋,自己的選擇,自己的成長。
活動室另一頭,俞亮靜靜地看着這邊。他的目光落在時光身上,若有所思。
剛才那盤棋,他看了全程。時光的棋力……很奇怪。時強時弱,有些地方像初學者,有些地方又突然冒出精妙的想法。
像兩個人在下棋。
但這個想法太荒謬了。俞亮搖搖頭,繼續看自己的棋譜。
只是,他的目光,還是會不自覺地,飄向時光。
這個3年前擊敗他的神秘男孩,如今重新出現,棋力卻大不如前。
到底是怎麼回事?
俞亮合上棋譜,眼神變得堅定。
無論如何,他要和時光再下一局。這次,他要看清時光所有的棋,所有的秘密。
窗外,秋意漸濃。
圍棋社的活動室裏,棋子落下的聲音此起彼伏。
新的故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