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林夢曇正式成了“水族模玩集”的店員。
頭幾天,她明顯有些不適應。站在櫃台後面,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招呼客人時,那聲“歡迎光臨”說得硬邦邦的,帶着股從前江湖大姐頭的餘韻,反倒把幾個學生模樣的顧客嚇了一跳。
但她學得很快。我教她認模型型號,區分水貼和轉印貼,告訴他店裏觀賞魚的品種,她雖然嘴上抱怨“這比記打架的招式還麻煩”,但沒過幾天就能把貨架和大大小小各個魚缸打理得井井有條,找起制定款式的模型比我還利索。打掃衛生更是沒得說,拿着抹布一絲不苟,連魚缸玻璃都擦得鋥亮,那股子認真勁兒,和她之前吊兒郎當的樣子判若兩人。
偶爾有不開眼的小混混在店門口晃悠,想順手牽羊或者找點茬,林夢曇只需要把掃帚往門口一杵,眼神冷冷地掃過去,那股子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煞氣,就足以讓對方訕訕地摸摸鼻子走開。這點倒是我沒想到的好處,店裏治安水平顯著提升。
不過,她和堂口那邊的“存在”始終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距離。有次黃小樂惡作劇,故意把一個拼裝好的小模型推到櫃台邊緣,林夢曇眼疾手快地接住,抬頭時似乎瞥見了黃小樂一閃而過的虛影。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沉默地把模型放回原處,然後一整天都格外安靜。
更多的時候,她就安靜地坐在櫃台後面,看着窗外的人來人往,或者笨拙地學着用我淘汰的舊手機查模型資料。傍晚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她身上,柔和了那些紋身和眉宇間的戾氣。她依舊會抽煙,但會自覺地走到店外很遠的路邊。
這天打烊前,她一邊清點着零錢,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明天我早點來,把那個‘強襲自由’的展示櫃玻璃擦一下,有點落灰了。”
我正給堂口上香,聞言“嗯”了一聲。
香火青煙嫋嫋升起。店裏很安靜,只有硬幣落入錢箱的清脆聲響,和魚缸裏細微的水流聲。一種平淡卻安穩的節奏,正在這個小小的模型店裏,慢慢生根發芽。
第二天一早,還差十分鍾九點,林夢曇就出現在了店門口。她今天換了件幹淨的黑色T恤,頭發也利落地扎了起來,看着精神不少。
“早啊,老板。”她推開玻璃門,聲音比昨天自然了些。
“早,曇姐。”我正蹲在貨架前清點新到的貨,“來得正好,幫我把這幾盒‘RG海牛’上架,按系列擺那邊空位上。”
“行。”她利落地脫下外套,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臂和那些色彩斑斕的紋身,動作麻利地開始幹活。
等她忙完一陣,趁着店裏沒客人,我沖她招招手,把她叫到櫃台邊。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薄薄信封,推到她面前。
“喏,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我語氣盡量平常,“三千五。咱們這小店,剛起步,暫時只能給這麼多。等以後生意好了,再給你漲。”
林夢曇看着那個信封,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去拿。這個數目,比她之前在台球廳看場子整整翻了一倍還多五百。
她沉默了幾秒,伸手拿起信封,指尖在信封邊緣摩挲了兩下,然後直接塞進了牛仔褲兜裏,抬頭看着我,扯出個不太熟練的笑:“成,知道了。謝了,老板。”
沒有討價還價,沒有抱怨,甚至沒有打開確認一下。這份幹脆,反而讓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別叫老板,聽着別扭,還是叫名字就行。”我擺擺手,“後面庫房還有幾箱舊貨要整理,另外道裏區有個酒店的老板跟我定了兩條巨骨舌魚,下午有空弄一下?”
“沒問題。”她點點頭,轉身就朝庫房走去,背影挺得筆直。
看着她消失在庫房門口,我輕輕籲了口氣。這工資在哈爾濱也算公道,幹淨,安穩。希望這能讓她慢慢走上正軌。至於以後.….….再說吧。店裏的魚缸咕嘟冒了個泡,陽光正好照在那些精致的模型上,泛着安靜的光。
下午,店裏沒什麼客人,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空氣裏漂浮着細小的塵埃。林夢曇從庫房鑽出來,額頭上沾了點灰,手裏拿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了些東西。
“老板……呃,孫若顏,”她改口改得有點別扭,“庫房裏那幾箱老版BB戰士,我清點完了,有幾個盒子受潮有點嚴重,你看是打折處理還是怎麼着?”
我接過本子看了看,條理清晰,字跡雖然算不上好看,但一筆一劃很認真。“先挑還能救的,拿出來通風。實在不行的,拆開當散件賣吧。”
“行。”她記下,又抬頭,“對了,道裏區那酒店的魚,什麼時候送?”
“約了四點,酒店後勤通道。”我看了看時間,“一會兒我開車,你跟我一起,搭把手。”
“成。”她應得幹脆,轉身就去準備裝魚用的厚塑料袋和氧氣泵了。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忽然覺得這店裏多了個人氣,感覺還不賴。雖然她話不多,身上還帶着過去的影子,但幹活實在,不嬌氣。最重要的是,經過台球廳那檔子事,她對這份“幹淨”的工作,有種近乎珍惜的認真。
三點半,我們開着我的二手黑普桑出發。兩條一米五左右的巨骨舌魚在加氧袋裏緩緩遊動,鱗片反射着冷硬的光。林夢曇坐在副駕,看着窗外的街景,不知道在想什麼。
到了酒店後勤處,交接很順利。酒店的人看到林夢曇手臂上的紋身,多看了兩眼,但也沒說什麼。搬東西、籤單,她手腳麻利,不用我多操心。
回程的路上,等紅燈時,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這活兒,比想象中有意思。”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還行吧,就是瑣碎點。”
她“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但嘴角似乎微微彎了一下。
回到店裏,天色已經擦黑。我鎖好門,看着她利落地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
“明天見,曇姐。”我說。
“明天見。”她點點頭,推門走入哈爾濱華燈初上的夜色裏,背影不再像最初那樣緊繃,似乎稍微放鬆了些。
言罷我也開着那輛二手黑普桑回到了我在江北區的平層。店裏又恢復了平靜,還有堂單上那些沉默的名字。但空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屬於人間的、新鮮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