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錦衾雖不是一個一味講究規矩禮法的人,男女之間大矩還是守的。
姜染有些奇怪的看他,不解大腿有什麼不能看的,他剛不是問她被咬成什麼樣了嗎?
身上那件衣服是她之前隨手扔在另一張圈椅上的,抓起來單腿蹦過來,依舊扔回去,回答他的第二個問題。
“平靈她們給我買瘋狗藥去了,說是被狗咬了都得內服點草藥。”說完湊近小幾抓了一只金創罐子,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她那傷還沒來得及認真處置,不知這麼熬下去會不會落疤,不由揚聲喚“焦與”。
其實想過讓付錦衾幫忙,但是她記得這人懶,披風掉了都不肯撿。
“掌櫃的。”焦與在二門遙遙應了示下。
“付錦衾給我帶了藥,你進來幫我塗一下。”
“是。”
是?
付公子心說真好,主子糊塗,夥計腦子也沒清醒到哪兒去,什麼差事都敢應。
門外腳步聲越走越近,付錦衾側過頭,隔着一扇八仙屏風,看到門開了半條縫。
餘光裏,姜染那條腿仍舊白生生地露在那裏,抓着裙擺做出等待的姿勢。
付錦衾收回視線。
門開了大半,有人進了正堂,轉而來推內室的門。
她擰開藥罐子。
他嘆了口氣,在焦與進來前“砰”地一聲把門關回去了。
“你先下去。”門口傳來付錦衾的聲音。
焦與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沒聽到姜染下一步安排,雲裏霧裏地再度應了聲是。
付錦衾重新走回去坐下,盯着八仙屏風,想這一鋪子的夥計和人,不知是從哪堆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頭頂緊隨其後傳來姜染的聲音。
“你讓他下去誰給我上藥。”
你聽過好心沒好報嗎?
付公子牽了牽嘴角,“他是男的。”
“你不喜歡男的?”姜染回他一臉莫名其妙。
“你習慣用男的?”付錦衾比她更莫名其妙。
“我還行吧。”她沉吟,印象裏似乎還去過流連坊那種地方,有男公子彈弦唱曲兒,她醉眼觀瞧,接了他們的酒。
不過那酒既不甘甜也不清冽,有人袖子裏的刀掉出來了,她替他們撿起來,輕撥刀刃,雪亮刀身上映出她上揚的唇角,和衆人緊張的神色。
這種零星片段讓她感到頭疼,晃亂一頭思緒,看回付錦衾。
“我這藥什麼時候上。”她這傷挺重,只是簡單撒過一點外傷膏。
“等丫鬟回來。”他接着盤他那手串,眼睛卻看向她,“方才在想什麼?”
她的眼睛從來都是清亮,只有剛才,竟然如他一樣攏上了一團濃霧。
她有心回答,話到嘴邊卻變得茫白,仿佛做了一場清晰,醒來後卻連麟角都不記得的夢。
“忘了。你是看不上焦與嗎?”她開始按照“正常思路”行走,清醒至極的分析,“焦與臉上確實有點小雀斑,五官長得還是不錯的,隔壁賣包子的小姑娘總多送他一個糖餃,要不我喚林令進來,他白淨,昨天洗澡的時候我還去瞄了一眼。”
那種幹淨純粹的“傻”又回來了。
付錦衾沒說話,但她能從他的眼神裏感覺出來,他在看一個無藥可救的廢物。
“上那兒歇着去。”他指小榻。
她也剛好站不住了,單腿跳回去,撈着軟墊習慣性想翹一只二郎腿,抬到中途又作罷了。
傷口像是被澆潑了一鍋燒沸的滾水,“辣”得人心燥,方才強行忽略痛處,倒也有些作用,靜下心時又覺出疼來了。鋪墊在小榻上的香雲紗薄褥被她無聲攥進手裏,沒過一會兒便出了一手冷汗。
她向來很能忍疼,不知從什麼時候會忍的,反正有記憶開始,就不允許自己跟別人叫疼。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瘋狗藥大約不好買,姜染等了小半個時辰也不見平靈、童換二人歸返。
付錦衾不知將手裏的佛頭串子盤了多少遍,反正一遍比一遍慢,一遍比一遍漫不經心,慢到最後,撂到小幾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你自己上藥。”他把藥罐子扔給她。
冬日天短,像眨眼吹熄的蠟燭,前一刻還有斜陽在半山腰掛着,未過多時便浸入一層灰藍。內室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臉,隱約覺得似乎是發了脾氣。
她一只手接過來,給他看她擦傷的另一只胳膊。
“我上了也沒辦法包扎,我這手扭了一下,摔的時候剛好壓的這邊。”
他看她蒼白、卻稱不上可憐的臉,不自覺地眯了眯眼。
他不管她,她就真在那裏自生自滅,仿佛是在遷就他的脾氣,他管她,她又是一副我必須要人伺候的姿態。
到底是誰慣的她?
“你自己上藥,要是上完她們還沒回來,我替你包扎。”
都行吧。
這種臭脾氣到現在還沒被人打死,可見是命大。
兩人都不知道彼此心裏的腹誹。
她拉高裙子,他就將身子背過去了,等了一會兒,聽見她說好了,再度扔來那件纏枝紋外裳。
“遮着腿,只留傷口在外面。”
“嗯。”
這事倘若是這鋪子裏任何一個人讓姜染幹的,她都得給那人一記響亮的腦瓢,但這人是付錦衾,是樂安城裏唯一一個肯給帶藥,幫她買狗的人就另說了。
她還有用得着他的時候,胡亂往腿上一鋪,允許了他這些“講究”。
天不亮,室內也跟着溫吞下來,昏昏沉沉地像蓋了一層風雨欲來前的濃雲,付錦衾少不得再伺候她一盞燈,摘了桌上雨打芭蕉的峭紗燈罩,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吹亮了放在塌邊。
光影裏映出一高一矮兩道人影,都似在身上渡了一層金光,付錦衾拿了張春凳,敞着腿坐在她跟前,先卷了袖子,後從瀾袖裏抽出一方巾帕,擦淨手,扔進一邊銅盆裏。
盆裏的水濺出一點在地上,像他陰晴不定的脾氣。
姜染就近看他,覺得這人身上真是無一不精細,大到袖口的鶴羽雲紋提花,小到深刻精致的五官,睫毛很長,垂下來便壓下兩小片陰影,陰影隨他眨眼的動作明暗交替,像打在湖面上的風。
“看什麼。”他掀起眼皮看她。天然生了雙能勾魂的眼睛,偶爾會有一絲不耐沖破恪守的溫潤,延伸出極強的,懶於收斂的攻擊性。
她喜愛這種復雜的人間顏色,稱贊說,“你比畫舫的男人加起來都好看,他們身上總有一些伏低做小的和軟,秀氣的太女氣,俊朗的又少些精致,精致的又沒你這些矜貴的臭毛病,他們是花,你就是樹,他們是花開一季,你是萬古長青,總也不死。”
這些比喻實在不能讓人心生歡喜,付錦衾眸色越來越淡,“姜掌櫃的真是見多識廣,誇人都誇得這麼有滋有味。”
“還行。”她糊裏糊塗點頭,“見過些許大風大浪。”
他探她口風,“不知是在何處所見,他日也好讓付某有個對比,看看是否真比那些人出挑許多。”
樂安城沒有她口中的這類“繁華”。
誰承想竟然遭到她的鄙夷,“你跟他們比什麼,天上的雲去見地上的泥,上下隔着一片天地,能有什麼可比性,他們給你提鞋都不配。”
這話說得倒是挺讓人受用。
“而且人家賺點錢容易嗎?”她操心操肺的說,“都是打開門做生意的,你去了,你把錢賺了,還能有他們吃飯的餘地嗎?奪人衣食猶如殺人父母,你這是缺德。”
你才缺德!他說的是去看看,說去那兒找活了嗎?
“過來!”
付錦衾深吸一口,打斷她的長篇大論,示意她把腿挪近。
布條是提前裁好的,就放在小榻邊上,她那藥塗得不像話,像在傷口上貼了張餅,黏黏稠稠地糊了一片。
這東西金貴至極,千兩難得,她就這麼一個塗法。
付公子此生最不願意給別人花錢,看着扎眼,迅速用布條裹了,以免生出其他的脾氣。他脾氣不好自己心裏有數,只是常年抑制,便以爲漸漸“治愈”。
他也不擅長伺候人,手上提着兩根布條,綁得相當笨拙,不比丫鬟的手法強多少。
“傷口三天不能碰水,告訴你那丫頭,第四天再用幹帕子拭了,重新再上一遍。這東西藥到便愈,擦兩遍就沒什麼大礙了,剩下一瓶你自己收着,再挨咬就再用。”
他說得慢條斯理,神色動作卻完全不同,是副眉峰緊蹙,困惑不解的模樣。最後一根布條繞到最後一圈找不到頭了,分明交叉捆下來的,不知哪邊少繞了一圈,竟比另一邊長了一大截。
“近期都去不了了。”姜染心裏明明白白的。她腿傷了,跑不快,若是拖着傷腿再去,肯定又要輸的“賠本”。
付錦衾拆出了另一根布條,在她腿上打了個死結,隨手替她撂下裙子,“你倒是不傻。”
這傷,他伺候得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忠臣孝子,過了一會方恢復如常,“這幾天就別出去了,我若是得空就來陪你說話。”
“你明天就過來吧,我看你每天都很閒,從來沒做過正事。你說我爲什麼跑不過狗?”
他沒理會她的前一句,只挑最後一句回,“我也跑不過,不用放在心上。”
“原來你也不如狗。”她嘆息。
你就不該長這張嘴。
付錦衾閉上眼,沒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