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雅集設在湖心一處私家園邸,煙雨朦朧中,亭台樓閣若隱若現,宛如仙境。沈妙攜春曉而至,由林墨軒親自引入園中。
園內早已才俊雲集,觥籌交錯,絲竹悅耳。文人墨客或潑墨揮毫,或吟詩作對,或撫琴品茗,一派風雅閒適。沈妙的出現,並未引起太大波瀾,畢竟在場之人非富即貴,一個商賈之女,即便有些新奇名頭,也難入多數人法眼。
林墨軒卻有意引薦,將她帶至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頗具影響力的名士面前。
“趙老,李公,這位便是近日城中熱議的繭畫主人,京城凝香齋的沈東家。”林墨軒笑着介紹。
那位趙老學士,正是得了沈妙“雷峰夕照”繭畫的老者,捻須笑道:“沈東家來了。老夫還得謝你那份厚禮,巧思妙手,令人嘆服啊。”
另一位李公,是江南文壇領袖,氣質清癯,目光銳利,只淡淡頷首,並未多言,顯然對商賈之事興趣不大。
沈妙不以爲意,從容行禮:“趙老謬贊,晚輩愧不敢當。一點微末技藝,能入諸位大家之眼,已是萬幸。”她示意春曉將帶來的錦盒打開。
裏面並非華麗的成品,而是幾件素白的繭殼半成品、各色礦物顏料、以及一套極其精巧的畫筆。
“今日雅集,晚輩不敢班門弄斧,只借此寶地,現場演示一番這繭畫繪制過程,請諸位方家指點瑕疵,也好讓此古藝不至失了傳承。”沈妙聲音清朗,態度謙遜至極。
此言一出,倒是引起了衆人興趣。現場演示手藝,這可比單純展示成品來得新鮮。
沈妙淨手坐下,取過一枚素繭,執起細如發絲的畫筆,蘸取顏料,凝神靜氣,開始在弧度天然的繭殼上落筆。她繪的是一幅“魚戲蓮葉間”,筆觸細膩至極,魚兒靈動,蓮葉舒展,色彩過渡自然,竟是在方寸之間勾勒出一片生機盎然的小世界。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極具觀賞性。原本交談的衆人漸漸安靜下來,目光被吸引過去。就連那位淡漠的李公,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待到最後一點顏料落下,沈妙輕輕吹幹,一件栩栩如生的繭畫小品便已完成。雖是小品,卻足見功力。
園中靜默片刻,隨即響起一片贊嘆之聲。
“妙哉!方寸之間,大有乾坤!” “筆力精到,構圖巧妙,更難得是這份靜氣!” “竟不知作畫還能於此等材料之上!”
趙老學士撫掌大笑:“好!沈東家這手絕藝,可謂‘點繭成金’!我看比那些匠氣的金銀玉器,更有雅趣!”
李公也微微頷首,難得開口:“技藝雖微,貴在匠心獨運,承古創新。不錯。”
得到這兩位泰鬥的肯定,沈妙和繭畫的身價瞬間水漲船高。方才還持觀望態度的人們紛紛圍攏過來,好奇詢問。
沈妙趁機將阮家父子推向前台,言明自己只是投資者與推廣者,真正的技藝傳承者是這兩位樸實的匠人。阮翁父子激動得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回答着問題,那份質樸的匠心反而更令人心生好感。
林墨軒在一旁看着沈妙從容周旋,三言兩語既抬高了繭畫身價,又將功勞歸於匠人,自己則隱於幕後,深藏功與名,眼中欣賞之色愈濃。
雅集氣氛正酣,沈妙又讓春曉端出新制的“南國椒香”辣醬,抹在特意準備的小塊定勝糕上,請衆人品嚐。
“此乃晚輩另一拙作,名‘紅玉椒香’,御賜之名不敢擅用,於江南略作改良,請諸位嚐嚐鮮,驅驅溼氣。”
文人雅士們起初對辣物有些抗拒,但見趙老、李公等人皆好奇嚐試,也便跟着品嚐。那減辣增鮮、略帶甜味的椒醬瞬間征服了他們的味蕾,搭配軟糯的定勝糕,別有一番風味。
“唔!這滋味……辛辣過後竟有回甘,甚是奇特!” “果然暖胃生津,在這陰雨天氣食用,正相宜!”
雅集之上,繭畫與椒醬,一雅一俗,卻相得益彰,成了最引人矚目的焦點。沈妙之名,也真正以一種正面、風雅的形象,嵌入了江南頂尖的文人圈子。
然而,雅集散去,沈妙回到別院,還未來得及歇口氣,冷江便帶來了新的消息,語氣凝重。
“小姐,黑蛟李那邊傳來消息。今日漕幫押運我們一批椒醬前往鬆江府的船,在太湖水域遭了水匪攔截!”
沈妙心頭一凜:“貨物損失如何?人員可安?”
“貨物被劫走大半,幸而押船的兄弟機警,仗着水性好,棄了一部分貨,駕船突圍,無人傷亡。”冷江道,“但蹊蹺的是,那夥水匪行動迅捷,目標明確,只劫椒醬,對其他價值更高的絲綢茶葉視若無睹。而且……他們似乎對漕幫的航線和時間很是熟悉。”
只劫椒醬?熟悉航線?
沈妙眸光驟冷。這絕非普通水匪!
“黑蛟李怎麼說?”
“李當家大怒,覺得折了面子,已親自帶人去查了。他讓屬下轉告小姐,此事他定會給個交代,損失也由漕幫一力承擔。”
沈妙沉吟片刻,搖頭:“告訴李當家,損失不必他承擔,查明真相要緊。讓他重點查查,近期是否有其他幫派或勢力,突然對漕運航線,尤其是對我們這批貨格外‘關心’。”
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又是沖着她來的。永寧郡主在京中勢力受挫,竟將手伸到了江南水路?還是……杭州織造局那邊吃了癟,換了更陰狠的手段?
“還有,”沈妙補充道,“讓我們的人,暗中查訪一下太湖水域幾股水匪的底細,尤其是他們最近是否接了‘私活’,金主又是誰。”
“是!”冷江領命欲走。
“等等,”沈妙叫住他,“之前讓你查王頭目賭債和織造局周公公京城來信的事,可有進展?”
“正要稟報小姐。賭債已按您的意思,‘幫’王頭目還上了,他嚇得夠嗆,表示日後但憑差遣。周公公那邊……信件來源確認是郡馬爺門人,但內容無法得知。不過,我們查到周公公在城外偷偷安置了一房外室,生有一子,極其寵愛,近日正托人想將那孩子送入有名的青山書院讀書。”
沈妙眼中精光一閃。外室、愛子、青山書院……這可是個極好的突破口。
“青山書院的山長,似乎與趙老學士有同窗之誼?”她狀似無意地問道。
冷江立刻明白:“是!屬下這就去安排,讓趙老學士‘無意中’得知周公公爲其子求學之事,並‘順便’提一提周公公與京城某些人來往甚密,恐風評不佳,影響書院清譽……”
“做得自然些。”沈妙頷首。
敲打織造局,追查水匪,雙管齊下。她倒要看看,這江南的渾水裏,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魎。
處理完這些,已是深夜。沈妙獨坐燈下,鋪開紙筆,卻並非爲了生意。
她將今日雅集所見幾位重要人物的性情喜好、彼此關系、以及可能對生意有益的線索一一記錄下來,又分析了水匪事件和周公公的弱點。
寫着寫着,她忽然停下筆,看向窗外。
那只漆黑的信鴿,不知何時已悄然返回,正安靜地站在窗邊梳理羽毛,腿上依舊綁着細小的竹管。
沈妙心中一動,解下竹管。
裏面依舊是蕭衍的字跡,比上次更簡短,卻讓她耳根微微發熱:
“椒香甚好,惜量少。鴿肉柴,不及定勝糕。”
他……竟真的嚐了?還評價了?甚至……像是在抱怨分量少?
這完全不像他平日冷硬寡言的風格。
沈妙拿着那紙條,怔忡了半晌。眼前仿佛浮現出那位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對着空了的辣醬罐子和幹硬的信鴿肉,皺着眉寫下這句抱怨的畫面……
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連日來的疲憊和緊繃,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略帶滑稽的回應沖淡了。
她重新研墨,提筆蘸飽,想了想,寫下回信:
“鴿且忍耐,新醬已在途中,管夠。定勝糕易存之法已得,不日奉上。江南風雨甚趣,君若得閒,可來觀戲。”
卷起紙條,放入竹管時,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揚的。
江南風雨雖急,但她似乎,已漸漸開始享受這掌舵破浪的感覺了。甚至……隱隱期待起,那位遠在京城的“投資人”,若見到她如今這番景象,會是何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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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