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風果然更大了。
農忙雖然剛過,但冬儲菜的任務緊接着就來了。地裏的蘿卜白菜都得在大雪封山前收回來,這並不意味着社員們能歇着。
對於靠工分吃飯的莊稼人來說,只要日頭還在天上掛着,就沒有閒下來的時候。
下午上工的鍾聲剛敲響,大隊部門前的老槐樹下就聚滿了人。大隊長蘇振華站在磨盤上,手裏拿着個鐵皮喇叭,正在分派下午的活計。
“男勞力去修整北邊的水渠,趁着凍土還沒徹底硬實,把淤泥清了!婦女們去場院搓玉米,按斤算工分!”
底下亂哄哄的一片。
“大隊長,修水渠太累了,給我換個活唄?”
“搓玉米手疼,能不能去喂豬啊?”
蘇振華眼一瞪,威嚴地掃視一圈:“哪那麼多廢話!不想幹就扣工分!”人群瞬間安靜了。
這時候,二嫂劉蘭芝擠到了前面,一臉討好地笑:“爹,那後山自留地拔蘿卜的活兒給誰了?我想着正好我去,順便給家裏帶點蘿卜纓子喂豬。”
拔蘿卜是全隊相對輕省的活,不用在那兒吃土,還能順手帶點菜回家,大家都盯着呢。
蘇振華看了二兒媳一眼,磕了磕煙袋鍋:“那活兒有人了。”
他轉頭看向站在樹蔭底下的蘇玉昭,語氣瞬間軟了八度:“玉昭啊,你去後山拔蘿卜。不用拔太多,裝滿一筐背回來就行,算你滿工分。”
人群裏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瞧瞧,大隊長這是心疼閨女呢!”
劉蘭芝臉一黑,狠狠地剜了蘇玉昭一眼,小聲嘀咕:“偏心眼,也不怕把她慣壞了。”
蘇玉昭才不管二嫂高不高興。
她今天特意換了身行頭。那件粉色的的確良襯衫是舍不得穿上山的,萬一被樹枝掛了絲能心疼死。
她翻出了一件不知道是大嫂還是二嫂退下來的灰布罩衫。這衣服雖然舊,袖肘那兒還打着兩個顏色不一樣的藍布補丁,但針腳細密,洗得發白,聞着有股太陽曬過的味兒。
腳上蹬的是一雙千層底的黑布鞋。那是蘇母就着煤油燈,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鞋底納得密密麻麻,走起路來既輕便又養腳。
“媽,我走啦!”
蘇玉昭背起那個半人高的竹背簍。這背簍有些年頭了,竹篾被磨得泛着油光,背帶是用幾層舊藍布條纏起來的,看着挺寬,其實勒得慌。
“帶着水壺!”蘇母追出來,往她懷裏塞了個軍綠色的鐵皮水壺。這可是稀罕物,是大哥當年在部隊帶回來的,全家也就這一個,平時只有下地幹重活才舍得用。
蘇玉昭背着背簍,挎着水壺,跟在社員的大部隊後面上了山。
剛出村口,閨蜜林小翠就湊了過來。她背着個比蘇玉昭大一圈的背簍,腳步輕快得像只猴子。
“玉昭,你去後山啊?我也去!咱倆搭伴!”
蘇玉昭剛想答應,前面的婦女隊長就喊了:“小翠!你去那邊溝裏割豬草!別想着偷懶!”
林小翠苦着臉,沖蘇玉昭做了個鬼臉:“完了,我得去喂豬了。你自己小心點啊,後山刺多!”
告別了小翠,蘇玉昭獨自走上了那條羊腸小道。
這路真難走。
兩邊長滿了枯黃的酸棗刺和拉拉秧,稍不注意,那帶刺的藤蔓就能把褲腿劃個口子。腳下的路也不平,到處都是碎石子。千層底雖然軟和,但底子薄,踩在尖銳的石頭上,硌得腳底板生疼。
路上偶爾遇到幾個下山的社員。張嬸子挑着兩筐土,看見蘇玉昭,忍不住調侃:“哎喲,蘇家丫頭,穿這身舊衣裳也跟畫報裏的人似的。這臉嫩得,都能掐出水來。”
蘇玉昭禮貌地笑了笑,趕緊側身讓路。她知道張嬸子嘴碎,不想多搭話。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的自留地。蘇玉昭已經出了一身汗。
她開始拔蘿卜。這活兒看着輕鬆,其實也不容易。凍土硬,蘿卜扎根深,得費好大勁才能拔出來一個。而且蘿卜帶着泥,沉甸甸的。
等到背簍裝滿的時候,她覺得肩膀都不是自己的了。
這一筐蘿卜少說也有四五十斤。背帶深深地勒進肩膀的肉裏,磨得生疼。
“好累啊……”
蘇玉昭實在走不動了。她找了塊還算平整的大石頭,卸下背簍,一屁股坐了上去。
擰開軍用水壺,猛灌了一口涼白開。水有點溫吞,帶着股鐵鏽味,但在這一刻卻是救命的甘露。
她揉着酸痛的肩膀,撩起衣領看了看。
原本白嫩的肩膀上,已經被粗糙的背帶勒出了兩道深深的紅印子,有些地方甚至磨破了皮,滲着血絲。
委屈勁兒一下子就上來了。
她想起二嫂早上那副嫉妒的嘴臉,又想起剛才林小翠健步如飛的樣子。怎麼別人幹活都那麼輕鬆,就她這麼廢柴?
“好疼……”蘇玉昭吸了吸鼻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
就在這時,上方的樹林裏傳來了腳步聲。
陸嶼舟是從另一條小路下來的。
他利用下午的時間上山轉了一圈。本來想抓只野雞給這具身體補補,可惜運氣不好,只挖到了幾株止血用的刺兒菜。
剛轉過一個彎,他就看見了坐在石頭上的蘇玉昭。
她縮成小小的一團,穿着件不合身的灰布舊衣裳,顯得格外單薄。那張平時總是驕傲揚起的小臉,此刻皺成了一團,正在抹眼淚。
旁邊放着那個裝滿大蘿卜的背簍,看起來比她人還大。
陸嶼舟腳步一頓。他在心裏嘆了口氣。
真是個嬌氣包。這才幹了多少活?全村像她這麼大的姑娘,哪個不是背着百八十斤柴火健步如飛?
理智告訴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時候正是下工的點,路上隨時會有人經過。要是讓人看見他和蘇玉昭孤男寡女在山上,指不定傳出什麼閒話。
他目不斜視,打算直接走過去。
可當他經過她身邊時,餘光瞥見了她撩起衣領揉肩膀的動作。
那白皙的皮膚上,兩道紅腫的勒痕在灰撲撲的舊衣服映襯下,顯得觸目驚心。
他的腳步像是被釘住了一樣,再也邁不動了。
“起來。”一道清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蘇玉昭嚇了一跳,抬頭一看。
逆着光,陸嶼舟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
他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扣子扣得嚴絲合縫,顯得整個人清冷禁欲。雖然清瘦,但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力量感,讓人很有安全感。
“陸、陸知青?”蘇玉昭愣愣地看着他,臉上還掛着淚珠。
陸嶼舟沒廢話。他彎下腰,單手抓起那個對她來說重如泰山的背簍,輕輕鬆鬆地往自己肩上一甩。動作利落,毫不費力。
因爲用力的緣故,中山裝的袖口微微上移,露出了一截清瘦有力、青筋微凸的手腕。
“走吧。”他看都沒看她一眼,抬腿就往山下走。
蘇玉昭傻眼了。她趕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小跑着追上去:“陸知青,那是我的工分……”
“順路。”
陸嶼舟頭也不回,聲音依舊冷淡,“你走得太慢,擋我道了。”
蘇玉昭眨了眨眼。
順路?要是她沒記錯的話,這條路通往的是大隊部,而知青點明明在另一個方向呀?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山。
快到山腳下時,迎面遇上了幾個收工回家的男社員。那是村裏的幾個二流子,平時最愛開女知青的玩笑。
看見陸嶼舟背着個背簍,後面跟着個蘇玉昭,那幾人眼神立馬變得曖昧起來,剛想吹口哨起哄。
陸嶼舟腳步不停,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
那眼神陰沉得可怕,像是護食的狼。幾個二流子被那氣勢一震,到了嘴邊的葷話硬生生咽了回去,灰溜溜地讓開了路。
等到那些人走遠了,陸嶼舟在一個隱蔽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這裏離大隊部還有幾百米,再往前走人就多了。
他放下背簍。
“剩下這段路,你自己背。”他語氣淡淡的。
蘇玉昭雖然有點怕疼,但也知道不能再麻煩他了。她乖乖走過去,剛要伸手去提背帶。
陸嶼舟卻擋住了她的手。
他從路邊的草叢裏扯了一把柔韌的幹草,手指翻飛,幾下就編成了兩個厚實的草墊子。然後,他彎腰,把這兩個草墊子仔細地纏在了背帶勒肩膀的位置。
“墊着這個,就不勒了。”
做完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重新恢復了那副生人勿進的模樣。
蘇玉昭看着那兩個草編墊肩,又看了看陸嶼舟那雙骨節分明、本該拿筆此刻卻沾了草汁的手。
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脹脹的。
“謝謝……”她小聲說。
陸嶼舟沒說話,只是推了推鼻梁,轉身朝知青點的方向走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蘇玉昭背起背簍。有了草墊子,那股鑽心的疼果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粗糙卻踏實的觸感。
她抿着嘴偷笑了一下,把那個帶着鐵鏽味的水壺抱在懷裏,看着他的背影,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人……好像也沒那麼冷嘛。”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高大的背影雖然走得穩健,但左腿的膝蓋處,卻因爲剛才的負重下山而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