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淺,草木葳蕤。
城中的才子佳人們,慣愛在這等時節舉辦詩會,以文會友,附庸風雅。
宋桃的好友蘇婉,其父是城中頗有聲望的繡莊老板,與幾位文人雅士交好,便在自家別苑設了一場小型的詩會,早早便給宋桃遞了帖子。
宋桃捏着那張灑金花箋,心裏像是被貓爪撓着,又是想去湊熱鬧,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她跑到西廂,將帖子遞給正在窗前靜坐的裴風看。
“蘇婉家辦詩會,請我們去呢!”她語氣裏帶着雀躍,眼睛卻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裴風的反應。
裴風目光掃過那精致的帖子,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淡淡道:“你自去便是。”
他對這等吟風弄月的聚會,提不起半分興趣。
有那時間,不如多調息片刻。
宋桃眼底的光黯了黯,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他拒絕,還是忍不住失落。
她嘟了嘟嘴,小聲嘀咕:“聽說有很多好吃的點心呢……而且,而且大家都帶伴兒去的……”
裴風抬眸看她,少女那點小心思幾乎寫在臉上。
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我於詩詞不通,去了反倒無趣。”
見他態度堅決,宋桃知道再磨也無用,只好蔫蔫地收回帖子,自我安慰道:“那我自己去好了。反正蘇婉她們都在。”
詩會那日,蘇家別苑果然布置得清雅別致。
曲水流觴,竹影婆娑,空氣中彌漫着墨香與淡淡的花香。
來的多是些年輕男女,衣着光鮮,言笑晏晏。
宋桃一到,蘇婉便迎了上來,拉着她的手笑道:“可算來了,就等你了!”
她目光往後一掃,沒見到預想中的人,訝異道:“咦?你家那位表哥哥沒來?”
宋桃神色一黯,強笑道:“他身子還有些不適,在家休養呢。”
蘇婉了然,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無妨無妨,今日來了不少才俊,你正好鬆散鬆散。”
說着,便引着她入席。
詩會開始,無非是行酒令、抽花籤、即景賦詩那一套。
宋桃於詩詞上本就平平,心思又不在其上,只覺得有些無聊。
她坐在席間,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些成雙成對的年輕男女。
只見不遠處,蘇婉正與一位穿着月白長衫的郎君低聲交談。
那郎君面容清秀,氣質溫文,正將一枚花籤遞給蘇婉,不知說了句什麼,逗得蘇婉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間,帶着顯而易見的羞怯與歡喜。
那郎君看向蘇婉的眼神,也滿是溫柔與專注。
春風拂過,吹動兩人的衣袂,交織在一起,畫面美好得如同畫中景象。
宋桃看着看着,不禁有些癡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從未與裴風有過這般親近自然的相處。
他總是疏離的,安靜的,像一座籠罩在迷霧裏的遠山,看得見,卻觸碰不到,更窺不破內裏的風景。
他不會與她這般低聲笑談,不會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她,更不會因她一笑而目眩神迷。
她與他之間,似乎總是隔着一層什麼。
是她一廂情願的靠近,是他被動而克制的接受。
就像她努力想要捂熱一塊寒冰,卻不知那冰層之下,究竟是怎樣的天地。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空落,悄然漫上心頭。
她拿起面前的白玉酒杯,裏面是清甜的桃花釀,她卻覺得入口有些發苦。
席間有人起哄,讓那月白長衫的郎君以蘭爲題,爲蘇婉賦詩一首。
那郎君也不推辭,略一沉吟,便朗聲吟道:“幽谷生嘉卉,含芳待風來。素心誰堪寄,清影自徘徊。不爲無人而不芳,願得君子顧盼開。”
詩句清雅,情意含蓄,卻表露無遺。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和善意的哄笑。
蘇婉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去,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
宋桃看着蘇婉那幸福滿溢的模樣,再想想自家那個連詩會都不願來的未婚夫,心裏那點酸澀更是如同藤蔓般瘋長,纏繞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忽然覺得,自己強求來的這段姻緣,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她一個人的癡心妄想。
裴風他真的願意做她的未婚夫嗎?還是僅僅因爲無處可去,因爲傷勢未愈,才不得已留在她身邊?
這些念頭如同冰冷的雨水,澆得她渾身發涼。
她再也坐不住,尋了個借口,提前離開了蘇家別苑。
回到家中,院子裏靜悄悄的。
午後陽光正好,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慵懶的金邊。
宋桃心裏憋悶,腳下不由自主地,又走向了西廂。
西廂的窗戶開着,裴風並未在榻上休憩,而是站在書案前。
他背對着門口,身姿挺拔如鬆,手中握着一支筆,正在鋪開的宣紙上揮毫潑墨。
宋桃放輕腳步,悄悄走近。
只見雪白的宣紙上,墨跡淋漓,線條縱橫交錯,勾勒出山巒、河流、道路,還有一些她看不懂的奇異符號。
裴風畫得極爲專注,甚至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
他微微蹙着眉,墨黑的眸子裏是她從未見過的銳利與深沉。
陽光透過窗櫺,照亮他半邊側臉,那專注的神情,竟帶着一種掌控一切的壓迫感。
宋桃怔怔地看着,心裏那股因詩會而起的酸澀和空落,瞬間被一種恐懼的茫然所取代。
他離她的世界,太遠了。
似乎是終於察覺到身後的視線,裴風手腕一頓,筆尖停留在紙上。
他並未立刻回頭,只是緩緩放下了筆,然後將那張墨跡未幹的宣紙隨手卷起,置於一旁。
“回來了。”他轉過身,神色已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淡漠,仿佛剛才那個銳利逼人的人只是她的錯覺。
宋桃張了張嘴,想問他在畫什麼,想問他到底是誰,想問他會不會離開……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她只是看着他,眼圈微微泛紅,帶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和不安。
裴風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他走到她面前,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才開口:“詩會不好玩?”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比往常多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探究。
這一問,像是打開了某個閘口。宋桃一直強壓着的情緒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她抽噎着,語無倫次:“他們……他們都成雙成對的……蘇婉和那位李郎君,他們那麼好……你會不會……會不會覺得我很煩?會不會等你想起來了,就不要我了……”
她哭得肩膀微微顫抖,像一只被雨水打溼了羽毛的小鳥,脆弱而無助。
裴風看着她洶涌而出的眼淚,身體有瞬間的僵硬。
看着眼前這張梨花帶雨的臉,聽着她帶着哭腔的質問,一種近乎無措的感覺,悄然攫住了他。
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言語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最終,他抬起手,動作有些遲疑,帶着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用指腹輕輕揩去她臉頰上的淚珠。
他的指尖微涼,觸碰到她溫熱的肌膚,兩人皆是一顫。
“莫哭。”他低聲道,聲音比剛才又柔和了幾分,帶着一種生澀的安撫意味,“我既在此,便不會無故離去。”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眼,怔怔地看着他。
他墨黑的眸子裏,映出了她狼狽的影子。
他不會無故離去。
這就夠了。
宋桃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破涕爲笑。
那笑容帶着淚,卻比陽光還要明媚。她向前一步,伸出雙臂,試探性地環住了他的腰,將臉頰埋在他胸前。
裴風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點了穴道般,動彈不得。
少女柔軟的身體緊密地貼合着他,帶着溫熱的體溫和甜軟的香氣。
這感覺太陌生,太逾矩,與他恪守的某種界限格格不入。
他下意識地想推開她。
可就在他抬手欲動的瞬間,感受到懷中少女那依賴的顫抖,以及她緊緊抓住他背後衣料的手指,那推拒的力道,便如同冰雪遇陽,悄然消融了。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臂懸在半空,最終,緩緩地落在了她單薄的背上,極輕地拍了兩下。
“好了。”他聲音有些發緊。
宋桃卻在他懷裏蹭了蹭,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只覺得無比安心。
方才在詩會上所有的酸澀、空落和不安,都在這個生澀而珍貴的擁抱裏,煙消雲散。
她不知道他的過去,看不懂他的現在,也無法預知他們的未來。
但此刻,他在這裏。他沒有推開她。
這就足夠了。
窗外,陽光正好,微風拂過庭院的桃樹,吹落幾片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