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宋府那兩扇熟悉的朱漆大門在漸沉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安靜,甚至連平日裏總會掛在檐下的兩盞氣死風燈都未曾點亮,只有門縫裏透出一點微弱得近乎死寂的光。
宋桃還沉浸在廟會歸來的甜蜜與慵懶之中,與裴風十指相扣的手微微晃動着,嘴裏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方才看到的皮影戲情節,嘴角帶着未散的笑意。
“那孫猴子一個筋鬥就翻了十萬八千裏,可真是厲害!夫君,你說是吧?”她側過頭,笑盈盈地看向裴風,卻見他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投向那扇緊閉的大門,腳步也慢了下來。
“怎麼了?”宋桃疑惑地問,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不安。
裴風沒有回答,只是鬆開了她的手,將她稍稍護在身後,沉聲道:“跟緊我。”
他上前一步,伸手推門。
門並未從裏面閂上,應手而開,發出吱呀一聲悠長而空洞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門內的景象,如同地獄的畫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兩人的眼簾。
沒有預想中仆役迎上的問候,沒有廚房飄來的飯菜香氣,沒有父母坐在廳中等候的溫暖燈火。
只有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前院的青石地板上,橫七豎八地倒着幾具屍體,看衣着是守門的小廝和負責灑掃的婆子。
他們的死狀極慘,或被利刃割喉,或被當胸穿透,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早已凝固發黑,將青石板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紅色,在朦朧的夜色下,泛着詭異的光。
宋桃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她臉上褪去,變得慘白如紙。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仿佛無法理解眼前所見。
“不……不可能……”她嘴唇哆嗦着,發出破碎的氣音。
裴風瞳孔驟縮,周身的氣息在刹那間變得冰冷凜冽。
他將幾乎要癱倒在地的宋桃緊緊攬住。
“別看。”他聲音低沉沙啞,將她的臉按向自己懷中。
但宋桃像是瘋魔了一般,猛地掙脫了他的手臂,踉踉蹌蹌地朝前廳沖去。
“爹!娘!”她嘶聲喊着,聲音淒厲,帶着絕望的哭腔。
前廳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
杯盤狼藉,桌椅翻倒,顯然經歷過激烈的打鬥。
宋父倒在主位太師椅旁,雙目圓睜,臉上凝固着驚怒與不甘,胸口一個血洞早已不再流血。
宋母則伏在離他不遠的地上,一只手還朝着宋父的方向伸着,似乎想要抓住什麼,背上插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深可見骨。
“爹——!娘——!”
宋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猛地撲倒在宋母尚有餘溫的屍體上,雙手顫抖着,想要觸碰,卻又不敢,最終只能死死抓住母親冰冷的衣袖,發出絕望的嚎啕。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爹!娘!你們醒醒啊!看看桃桃!看看桃桃啊!”她哭得渾身顫抖,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打溼了母親背後的衣衫。
她無法相信,幾個時辰前還笑着叮囑她早些回來等着她敬茶的雙親,此刻竟已天人永隔,變成了兩具冰冷的屍體。
這溫馨的家,轉眼間變成了人間煉獄。
裴風站在她身後,看着這滿室的血腥與慘狀,看着伏屍痛哭的宋桃,那雙墨黑的眸子裏翻涌着痛苦。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先探了探宋父宋母的鼻息和頸脈,確認已回天乏術。
“桃桃……”他伸出手,想要將幾乎哭暈過去的宋桃扶起來。
“別碰我!”宋桃卻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揮開他的手,抬起淚痕斑駁的臉,眼神空洞而瘋狂地看着他,“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帶來的災禍?!你說啊!”
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將所有的悲痛和恐懼都化作了對眼前人的質問。
他來歷不明,他身負重傷,他氣質不凡卻深藏秘密……這一切,在此刻都成了指向他的嫌疑。
裴風被她的話刺得一怔,看着她那充滿懷疑和絕望的眼神,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疼痛尖銳。
但他沒有辯解,只是沉聲道:“不是我。”
然而,此刻的宋桃早已被巨大的悲痛沖垮了理智,她根本聽不進去。
她只是用力推開他,重新撲在母親身上,哭得聲嘶力竭。
裴風不再試圖扶她,只是沉默地站起身,開始迅速檢查現場。
他目光如電,掃過每一處細節。
他的臉色越來越沉。
這些殺人手法幹淨利落,絕非普通盜匪所爲。
是因爲他嗎?
他看着哭得幾乎脫力的宋桃,那單薄的肩膀在冰冷的屍體旁劇烈顫抖,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走到宋桃身邊,不再顧忌她的推拒,強行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緊緊擁入懷中。
“放開我!你放開我!”宋桃用力掙扎着,拳頭捶打着他的胸膛,哭喊着,“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帶你去廟會……如果我留在家裏……如果……”
她語無倫次,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痛苦和自責幾乎要將她撕裂。
裴風任由她捶打,手臂如同鐵箍般紋絲不動,將她牢牢禁錮在自己懷裏。
他低下頭,下頜抵着她沾滿淚水和血污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沙啞,帶着一種近乎破碎的痛楚:
“桃桃,看着我。”
宋桃掙扎的力道漸漸小了,只剩下無助的嗚咽。
裴風捧起她的臉,迫使她看着自己。
“聽我說,”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必手刃仇敵,以慰嶽父嶽母在天之靈。”
“但現在,你不能倒下。”他的拇指輕輕揩去她眼角不斷涌出的淚水,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嶽父嶽母的後事需要料理,這府裏只剩下你了。”
“只剩下我了……”宋桃喃喃地重復着。
無助感再次襲來,她腿一軟,幾乎栽倒,全靠裴風支撐着。
“我會陪着你。”裴風收緊手臂,將她更緊地擁住,“一切有我。”
宋桃將臉深深埋進他冰冷的胸膛,放聲痛哭。
裴風緊緊抱着她,感受着她身體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浸溼自己的衣襟。
他抬起頭,望向廳外沉沉的夜空,那雙墨黑的眸子裏,最後一絲溫情與猶豫徹底褪去,只剩下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冷冽與殺意。
血債,必須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