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宋桃覺得自己像是沉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深海裏。
偶爾有零碎的光影和聲音穿透這片混沌——是母親溫柔的低語,是父親爽朗的笑聲,是廟會上喧囂的人聲,是糖燕子甜膩的香氣……
但緊接着,便是鋪天蓋地的血色,是父母瞪大的、失去神采的雙眼,是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是刀光劍影,是那個如同修羅般在夜色中殺戮的身影……
她猛地睜開眼,劇烈的喘息着,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悶痛難當。
入眼是熟悉的床帳頂,是她和裴風的新房。
陽光透過窗櫺,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着安神的草藥香氣,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仿佛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只是一場噩夢。
可心口的劇痛,都在清晰地告訴她,那不是夢。
“小姐!您醒了!”守在床邊的丫鬟見她醒來,又驚又喜,連忙上前攙扶,聲音裏帶着哽咽。
宋桃怔怔地轉過頭,看着丫鬟紅腫的眼睛,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涌回籠。
爹娘冰冷的屍體,滿府的血泊,下人們驚恐扭曲的面容……
“爹……娘呢?”她聲音幹澀沙啞,幾乎發不出聲,眼淚卻已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丫鬟的眼淚也瞬間落下,泣不成聲:“老爺和夫人……他們……他們已經……入殮了……裴公子……裴公子在處理後事……”
宋桃猛地掀開被子,掙扎着就要下床:“我要去見他們!我要去見爹娘!”
“小姐!您身子還虛着……”丫鬟慌忙阻攔。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
一身素色長衫的衛玉珩走了進來。
他面色依舊有些蒼白,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顯然這幾日也未曾好好休息。
看到宋桃醒來,他腳步微頓,眸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沉靜的神情。
“你醒了。”他走到床邊,聲音低沉,聽不出什麼波瀾。
宋桃看到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上身體的虛弱,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仰着淚痕斑駁的臉,急切地問道:“裴風!你告訴我!是誰?到底是誰殺了爹娘?!”
衛玉珩垂眸,看着緊緊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又對上她那雙被淚水浸泡得紅腫卻依舊帶着執拗光芒的眼睛。
那光芒,像是在祈求一個答案,又像是在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他沉默着。
腦海中閃過蕭寒查探後的回報——現場清理得極其幹淨,所有殺手屍體上的標識都被去除,使用的兵器也查不到任何來歷,顯然是專業死士所爲。
幕後黑手隱藏極深,絕非普通土匪。
而這一切的根源,皆因他衛玉珩的身份。
告訴她真相?
告訴她,她的父母是因他而死,是因卷入了一場她根本無法想象的權力傾軋而無辜殞命?
告訴她,她所以爲的夫君,其實是當朝太子,一個雙手沾滿鮮血、身處漩渦中心、隨時可能給她帶來滅頂之災的人?
看着她那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樣,衛玉珩將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真相,死死地壓回了心底最深處。
那真相太過殘酷,如同利刃,會徹底摧毀她。
他緩緩抬起手,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試圖傳遞一絲暖意,盡管他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片冰冷。
“是。”他開口,聲音帶着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卻依舊難掩其中的一絲滯澀,“是一夥流竄的悍匪,見財起意……官府前夜已出兵圍剿,匪衆已盡數伏誅。”
他避開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仿佛那陽光能刺穿他此刻編織的謊言。
“伏誅……都死了?”宋桃喃喃着。
仇人死了。可爹娘再也回不來了。
空茫的悲痛再次將她淹沒。
她沒有再歇斯底裏地哭喊,只是鬆開了手,無力地癱坐回床上,眼淚無聲地洶涌而下,順着蒼白的臉頰滑落,打溼了衣襟。
衛玉珩看着她這副模樣,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寧願她哭鬧,她質問,也好過這般死寂的絕望。
“後事……我已安排妥當。”他低聲說道,“嶽父嶽母停靈在正廳,等你去拜別。”
宋桃像是沒有聽見,只是怔怔地流着淚,目光空洞地望着某處。
在丫鬟的攙扶下,宋桃換上了一身粗麻孝衣,來到了正廳。
昔日喜慶的紅綢早已撤下,換成了慘白的靈幡。
兩具厚重的黑漆棺木並排停放在廳中,前面擺放着香燭祭品。
府中幸存下來的幾個老仆穿着孝服,跪在靈前低聲啜泣。
整個宋府,籠罩在一片淒風苦雨之中。
宋桃一步步走到棺木前,看着那冰冷的棺蓋,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裏面父母的面容。
她雙腿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衛玉珩站在她身後不遠處,沉默地看着她瘦削的背影。
他身姿依舊挺拔,但垂在身側的手,卻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接下來的兩日,便是按照禮儀,守靈、出殯、下葬。
宋桃如同一個失去了魂魄的木偶,機械地完成着每一項儀式。
她不哭不鬧,也不怎麼說話,只是那雙原本清澈靈動的杏眼,徹底失去了光彩,變得灰蒙蒙的,裏面盛滿了化不開的悲傷與茫然。
送葬的隊伍回來,賓客散去,曾經熱鬧的宋府徹底冷清下來,只剩下空蕩的屋舍和彌漫不散的血腥與悲傷。
夕陽的餘暉將庭院染上一層淒豔的橘紅色。
宋桃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院子裏,看着昔日父母閒坐喝茶的石桌石凳,看着那株已經開始凋零的桃樹,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只覺得渾身冰冷,無所依憑。
爹娘走了,家也沒了。
她以後該怎麼辦?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
衛玉珩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望着這片浸透了鮮血與悲傷的庭院。
“裴風……”宋桃沒有回頭,聲音飄忽得像是一縷輕煙,帶着濃重的鼻音和揮之不去的茫然,“爹娘不在了……家也沒了……我……我以後該怎麼辦?”
她轉過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他,那眼神脆弱得如同琉璃,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碎裂。
“我們以後,去哪裏?”
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抓住的,也是最後的一根浮木。
衛玉珩看着她那全然依賴又無比脆弱的眼神,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他早已做出的決定,在此刻卻顯得如此艱難。
“我們回京。”他沉聲說道。
“回京?”宋桃怔住,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京城?
那是一個對她而言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是。”衛玉珩的目光望向北方,那是帝都玉京的方向,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力量,“我在京中尚有產業,亦有故舊。此地已非安全之所,不宜久留。”
他沒有解釋更多,也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回京,是必然。
不僅是爲了她的安全,更是爲了查清真相,復仇雪恨。
宋桃不懂什麼京城,不懂什麼產業故舊,她只知道,她要離開這個生她養她、充滿爹娘回憶的地方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惶恐涌上心頭,但她什麼都沒有問,也什麼都沒有說。
她只是低下頭,輕輕地點了點。
“好。”她聲音微弱,帶着認命般的順從,“我跟你走。”
除了跟他走,她還能去哪裏呢?
衛玉珩看着她低垂着顯得異常柔順的頭頂,心中那股復雜的痛楚愈發強烈。
他知道她的茫然,她的無助,她的不情願。
但他別無選擇。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樣,揉一揉她的發頂,給予一絲安慰。
然而,手伸到半空,卻再次頓住。
如今的他,還有資格以裴風的身份,給予她那樣純粹的溫情嗎?
他緩緩收回了手,負於身後,握緊成拳。
“三日後啓程。”他留下這句話,轉身,邁着沉穩卻略顯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庭院。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而冷寂。
宋桃獨自站在原地,看着滿院的淒惶,眼淚再次無聲滑落。
回京。
前方等待她的,將是怎樣未知的命運?
而身邊這個她以爲熟悉、此刻卻感到一絲陌生的夫君,又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今往後,她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