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衛玉珩明顯感覺到宋桃那份小心翼翼的討好之下,藏着一絲難以抹去的驚懼。
她依舊會在他回府時迎上來,笑容卻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輕輕一碰就會散去,露出底下不安的漣漪。
夜晚的親密,她也愈發被動,甚至在他靠近時,身體會有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僵硬。
這種變化,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衛玉珩心頭。
他厭惡她的恐懼,更厭惡這恐懼的源頭——他自己,以及無法言說的真相。
朝堂之上,暗流涌動。
針對數月前太子遇襲一案的調查已進入深水區,牽扯出的勢力盤根錯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每日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與那些老謀深算的對手博弈,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更多血腥。
回到這處他特意爲她營造的、看似安寧的裴府,他只想卸下所有面具與防備,哪怕只是片刻。
可他忘了,她不是他那些在刀尖上舔血的屬下,也不是朝堂上那些虛與委蛇的官員。
她只是一個被他卷入風暴中心、失去了所有依靠的普通女子。
他的沉默,他的冷硬,他身上偶爾帶回的血腥與殺伐之氣,於她而言,皆是無法理解的恐怖。
不能再這樣下去。
衛玉珩看着銅鏡中自己那雙因連日勞累和內心煎熬而戾氣未消的眼睛,生出了想要彌補和安撫的念頭。
他需要讓她安心,至少,讓她在這座冰冷的府邸裏,能有一絲真實的喘息。
這日,他特意推掉了所有公務,在清晨時分,出現在了宋桃的房門外。
宋桃剛起身,正由丫鬟梳着頭,從鏡中看到他走進來,明顯愣了一下,慌忙起身:“夫君?你今日不用去忙嗎?”
她始終不敢直接問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衛玉珩走到她身後,揮手讓丫鬟退下。
他拿起梳妝台上那支他曾在廟會上買給她的玉蘭簪子,端詳了片刻,然後,動作有些生疏地,試圖替她簪在發間。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慣於執筆批閱奏章,或是握緊殺人的利刃,此刻擺弄這纖細的簪子,卻顯得有些笨拙。
宋桃從鏡中看着他專注而略顯緊繃的側臉,心頭那根緊繃的弦,微微鬆動了一絲。
她安靜地坐着,沒有動。
好不容易將簪子固定好,雖不算十分妥帖,卻也別有一番韻味。
衛玉珩看着鏡中她清麗的容顏,低聲道:“今日無事,陪你出去走走。”
宋桃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真實的驚喜波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帶着遲疑:“可以嗎?會不會耽誤你的事?”
“無妨。”衛玉珩語氣肯定,“想去哪裏?”
宋桃想了想,眼中流露出懷念之色:“聽說京郊有座梅園,這個時節,梅花應該開得正好我們去看梅花,好不好?”
她記得,在江南時,冬日裏雖冷,但一家人圍爐賞梅,亦是難得的樂事。
“好。”衛玉珩頷首。
馬車早已備好,低調卻舒適。
蕭寒帶着幾名扮作尋常護衛的暗衛遠遠跟着,確保萬無一失,卻又不會打擾到兩人。
京郊的梅園果然名不虛傳。
雖是冬日,園內卻遊人如織,紅梅、白梅、綠萼梅……各色梅花競相綻放,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與江南的柔美不同,北地的梅花更顯傲骨崢嶸。
一進入梅林,宋桃仿佛瞬間被注入了活力。
她像只終於被放出籠子的小鳥,提着裙擺,在梅樹間穿梭,仰頭看着枝頭簇簇繁花,深深呼吸着那清冽沁人的香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燦爛笑容。
“夫君,你看這株紅梅,開得多熱鬧!”
“這白梅也好香啊!像雪一樣!”
“快來看!這裏還有一株罕見的綠萼梅!”
她嘰嘰喳喳,指着這株,看着那棵,興奮地回頭招呼衛玉珩,臉頰被寒風凍得微紅,呵出的白氣在空氣中氤氳開,那雙杏眼重新變得亮晶晶的,盛滿了純粹的快樂。
衛玉珩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雀躍的身影,聽着她清脆的聲音,周遭的喧囂似乎都遠去了,只有她鮮活靈動的模樣,清晰地映在他眼中。
他緊繃的唇角,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他走到她身邊,看着她踮起腳,想去嗅一枝開得正盛的白梅,卻因個子不夠而有些吃力。
他伸出手,輕易地折下了那枝梅花,遞到她面前。
宋桃接過梅花,捧在手裏,湊到鼻尖深深一嗅,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她抬起頭,看着衛玉珩,眼睛彎成了月牙:“謝謝夫君!”
陽光透過交錯的梅枝灑下,在她臉上跳躍,那笑容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仿佛又回到了廟會上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衛玉珩心中微動,一種溫軟的情緒悄然蔓延。
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替她拂去落在發間的一片梅花瓣。
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的發絲,兩人皆是一怔。
宋桃臉頰更紅了些,卻沒有躲閃,只是低下頭,小聲說:“夫君,你最近好像很累。”
衛玉珩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紛繁的梅花,緩緩道:“是有些事務纏身。”
宋桃捏緊了手中的梅枝,鼓起勇氣,抬起頭,目光帶着小心翼翼的探詢和掩飾不住的擔憂:“我知道我不該多問。可是我有時候會覺得,你好像離我很遠……我很害怕……害怕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或者……或者你……”
她的話語有些凌亂,但那份不安和想要靠近卻又不敢的忐忑,表露無遺。
衛玉珩看着她眼中那層即將破碎的水光,知道不能再回避了。
他不能告訴她全部真相,那會將她置於更危險的境地,也會徹底摧毀他們之間這脆弱的聯系。
但他需要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能讓她安心,又能解釋他經常缺席和身上異常的理由。
他牽起她的手,走到一株虯枝盤結的老梅樹下,這裏相對僻靜。
他看着她忐忑的眼睛,沉吟片刻,用一種盡可能平緩的語氣說道:
“桃桃,有些事,並非有意瞞你。”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我在京中任職,效力於東宮。”
東宮?
宋桃的眼睛微微睜大。
她對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也知道東宮是太子居所。
在那裏任職定然是非同小可。
“所以你之前受傷失憶,還有經常不能回府,是因爲公務?”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卻又更加困惑,“可是,爲什麼不能告訴我呢?”
衛玉珩避重就輕,繼續編織着謊言:“東宮事務,牽涉甚廣,多有隱秘。我之前遇襲,恐也與某些勢力有關。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也怕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伸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目光深沉,“你能明白嗎?”
他的解釋,半真半假。
效力東宮是真,因爲他本就是太子,事務繁忙、牽涉隱秘也是真,遇襲與勢力鬥爭更是真。
只是,他將自己的身份,從漩渦的中心,挪到了邊緣。
這個解釋,雖然依舊模糊,卻比完全的沉默和疏離,更容易讓宋桃接受。
至少,這解釋了他爲何行蹤不定,爲何身上有時會帶着肅殺之氣。
那是爲太子辦事,是公務所需,是身不由己。
籠罩在心頭的重重迷霧,似乎被撥開了一絲縫隙。
宋桃看着他那雙此刻顯得格外認真甚至帶着一絲歉意的眸子,心中的巨石仿佛瞬間落地。
原來是這樣。
他不是故意冷落她,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是身負要職,有他的不得已。
一股巨大的釋然和喜悅涌上心頭,沖散了連日來的委屈和不安。
她用力點頭,眼中重新煥發出光彩:“我明白!夫君,我明白的!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在外一定要小心!”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生怕他下一刻就要離開,去面對那些她無法想象的麻煩和危險。
看着她眼中全然信任的光芒和毫不掩飾的關切,衛玉珩心中五味雜陳。
欺騙的愧疚與得到她理解的如釋重負交織在一起,讓他喉頭發緊。
他反手握緊她微涼的小手,低聲道:“嗯。以後我盡量多陪你。”
“真的嗎?”宋桃驚喜地睜大了眼睛,臉上的笑容如同驟然綻放的梅花,明媚不可方物。
“真的。”
得到了他的承諾,又弄清了心中的疑惑,宋桃徹底放鬆下來。
回去的路上,她依偎在衛玉珩身邊,話也多了起來,說着梅園的景致,說着回府後想用梅花做些什麼點心,語氣輕快,眉眼間再無陰霾。
衛玉珩看着靠在自己肩頭、漸漸睡去的宋桃,她嘴角還帶着淺淺的笑意,似乎做了一個好夢。
他伸出手,將她散落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動作輕柔。
謊言如同毒藥,一旦開始,便難以停止。
但他此刻,卻慶幸於這個謊言,換回了她臉上真實的笑容。
只是,這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平靜,又能維系多久?
當真相如同雪崩般無法阻擋地來臨那一刻,這朵在他精心編織的溫室中重新綻放的花朵,是否還能承受得住那徹骨的嚴寒?
衛玉珩閉上眼,將懷中的人兒擁得更緊了些。
至少此刻,他貪戀這份虛假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