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很小。
小到朱由檢和周皇後坐在艙裏,膝蓋幾乎碰在一起。烏篷低矮,得低着頭才不會碰到頂。篷布破了幾處洞,漏下零星的月光,在水面上晃成碎銀子似的光斑。
徐楓坐在船頭,背對着艙,面朝前路。他的背影很直,肩膀卻微微繃着,像是在警惕着什麼。王承恩坐在他對面,兩人之間隔着那盞昏黃的風燈。
老船夫在船尾搖櫓。
櫓聲吱呀,吱呀,慢悠悠的,和水聲混在一起,像一支單調的催眠曲。
周皇後靠着艙壁,眼睛半閉着。她太累了,這兩天一夜的逃亡,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但她的手還緊緊抓着朱由檢的袖子,像是怕他跑了。
朱由檢也累。
肩膀還在疼——剛才挨的那一棍子,雖然沒傷到骨頭,但瘀青是免不了的。他輕輕活動了一下肩膀,倒吸一口冷氣。
“陛下,”周皇後立刻睜開眼,“疼嗎?”
“沒事。”朱由檢說,“一點小傷。”
“其實疼得要死。” 他在心裏補了一句。
他看向船頭的徐楓。
這個突然加入的年輕人,讓他心裏有些不安。來歷不明,身手卻不錯——普通書生可不會那麼利落地拍斷人的鼻梁骨。而且,他看人的眼神……
太銳利了。
不像讀書人,倒像是……錦衣衛?
朱由檢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不可能吧?錦衣衛都被打散了,怎麼會這麼巧被我碰上?”
但他還是留了個心眼。
“徐公子。”他開口。
徐楓立刻轉過身:“恩公請講。”
“你是通州人?”
“是。”
“家裏是做什麼的?”
“家父……做過小吏。”徐楓的回答很謹慎,“後來辭官回鄉,開了個私塾。”
“小吏的兒子,會武功?” 朱由檢心裏懷疑更甚。
但他沒表露出來。
“讀書人,怎麼會有那麼好的身手?”他換了個方式問。
徐楓沉默了片刻。
月光照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學生……”他緩緩開口,“小時候體弱,家父便請了武師教學生強身。後來……後來世道亂了,學點防身的本事,總沒錯。”
這個解釋,倒也說得通。
但朱由檢還是覺得不對勁。
“恩公。”徐楓突然反問,“您呢?您要去南京,是投親,還是……訪友?”
這個問題很巧妙。
朱由檢心裏一凜。
“這小子,在試探我。”
他笑了笑:“做點小生意。京城待不下去了,去南方看看機會。”
“做生意?”徐楓的目光在他和周皇後身上掃過,“恩公和夫人……不太像生意人。”
氣氛微妙地緊張起來。
王承恩的手,悄悄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朱由檢卻笑了。
笑得很自然。
“哦?那你看我們像什麼?”
徐楓盯着他看了幾秒,突然也笑了。
“學生冒昧。”他說,“恩公氣度不凡,夫人雍容端莊,確實不像尋常商賈。不過……這世道,誰還沒點秘密呢?”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學生不問,也不想知道。只要恩公帶學生南下,學生這條命,就是恩公的。”
這話說得漂亮。
但朱由檢聽出了裏面的潛台詞:你有秘密,我也有。咱們互相別打聽,各取所需。
“聰明人。” 他在心裏評價。
他點點頭:“好,那就這麼定了。”
氣氛緩和下來。
船繼續前行。
涼水河不寬,兩岸是黑黢黢的田野,偶爾能看到幾點零星的燈火——那是還沒逃散的農戶。遠處有狗吠聲,斷斷續續的,在夜色裏顯得格外淒涼。
周皇後又靠回艙壁,閉上眼睛。
但朱由檢知道她沒睡着。
她的手還抓着他的袖子。
他低頭看了看那只手。
很白,很細,指甲修剪得很整齊。但此刻沾着泥,還有幾道細小的劃痕——是被荊棘劃破的。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周皇後的睫毛顫了顫。
但沒睜眼。
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緊。
船頭的風燈晃了晃。
徐楓突然開口:“老丈,這條河晚上安全嗎?”
老船夫的聲音從船尾傳來:“平常還行,這幾日……不好說。”
“爲什麼?”
“聽說京城亂了,好多人都往南逃。”老船夫說,“逃的人多了,惦記的人也就多了。”
“惦記?”
“水匪。”老船夫說,“專搶逃難的人。前幾日,前面十裏處的蘆葦蕩,就出了事,一家五口,全沒了。”
周皇後的手猛地一緊。
朱由檢也心裏一沉。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那怎麼辦?”徐楓問。
“能怎麼辦?”老船夫嘆氣,“繞是繞不過去的,只能硬着頭皮走。不過你們人多,或許……或許沒事。”
他說得沒什麼底氣。
朱由檢掀開篷布,看向前方。
夜色裏的河面,泛着幽幽的光。遠處,確實有一大片黑壓壓的影子——是蘆葦蕩。風吹過,蘆葦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人在低語。
“這場景,恐怖片標配。” 他想。
他縮回艙裏。
“王承恩。”
“老奴在。”
“做好準備。”
“是。”
王承恩把短刀抽出來,放在手邊。想了想,又從包袱裏拿出那根木棍,遞給徐楓。
“徐公子,拿着防身。”
徐楓接過木棍,掂了掂。
“多謝。”
他自己也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很短的匕首,藏在袖子裏那種。
“果然不是普通書生。” 朱由檢看在眼裏。
小船慢慢駛向蘆葦蕩。
越近,蘆葦越高。密密匝匝的,幾乎把河面都遮住了。只有中間一條狹窄的水道,勉強容小船通過。
風燈的光,被蘆葦擋住大半,只剩下微弱的一圈。
四周突然變得極靜。
連水聲都小了。
只有蘆葦的沙沙聲,還有……某種細微的,像是呼吸的聲音?
朱由檢屏住呼吸。
他感覺到周皇後的手,在微微發抖。
他握緊她的手,另一只手悄悄摸向懷裏——那裏有把從墳地帶出來的,沾着血的匕首。是徐楓解決那兩人後,他順手撿的。
船進了蘆葦蕩。
光線更暗了。
幾乎看不清前方。
老船夫搖櫓的聲音也放輕了,小心翼翼的。
突然——
左邊蘆葦叢裏,傳來一聲異響!
像是有什麼東西跳進了水裏!
“什麼人?!”王承恩厲聲喝道。
沒有回應。
只有水花濺起的聲音。
徐楓立刻站到船頭,手持木棍,警惕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朱由檢把周皇後往身後拉了拉,自己擋在她前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什麼都沒有發生。
“可能是……魚吧?”老船夫顫聲說。
但他自己都不信。
魚不會弄出那麼大的動靜。
船繼續前行。
又走了大約幾十丈。
右邊蘆葦叢,突然晃了晃!
這次更明顯!
不止一處!好幾處蘆葦都在晃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快速移動!
“小心!”徐楓低喝。
話音未落——
嗖!
一支箭,從蘆葦叢裏射了出來!
擦着徐楓的肩膀飛過,釘在烏篷上,箭尾嗡嗡直顫!
“有水匪!”老船夫嚇得聲音都變了,“快!快劃船!”
他拼命搖櫓。
但船在狹窄的水道裏,根本快不起來。
又一支箭射來!
這次射得更準,直取徐楓面門!
徐楓揮動木棍,險險擋開。箭矢偏了方向,落入水中。
“他們有弓!”王承恩喊道,“進艙!快進艙!”
朱由檢拉着周皇後,縮進艙裏。烏篷雖然破,但好歹能擋一擋。
外面,箭矢不斷射來。
咄咄咄,釘在船板上。
徐楓和王承恩躲在船舷後面,不敢露頭。
“這樣不行!”徐楓喊道,“等他們圍上來,我們就完了!”
“那怎麼辦?!”王承恩問。
徐楓咬了咬牙。
“我下水!”
“什麼?!”
“他們人不多,不然早就沖出來了。”徐楓快速分析,“我下水,從側面繞過去,解決放箭的。你們繼續往前沖!”
“太危險了!”
“總比等死強!”
徐楓說完,也不等王承恩回應,一個翻身,悄無聲息地滑入水中。
連水花都沒濺起多少。
“好身手!” 朱由檢在艙裏看到,心裏暗贊。
王承恩見狀,也豁出去了。
他抓起船槳,拼命劃水。老船夫也反應過來,兩人合力,小船猛地向前一竄!
箭矢還在射來。
但準頭差了許多——放箭的人,似乎被什麼幹擾了。
左邊蘆葦叢裏,突然傳來一聲慘叫!
接着是撲通落水聲!
箭停了。
四周又陷入寂靜。
只有船槳劃水的聲音,急促而慌亂。
“徐公子……”王承恩擔憂地看向水面。
水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突然,船邊冒出一個頭。
是徐楓!
他渾身溼透,手裏拿着把弓,肩上還挎着個箭囊。
“解決了。”他喘着氣說,“兩個放哨的,都解決了。”
王承恩趕緊拉他上船。
徐楓上船後,立刻檢查弓箭。
“弓是獵弓,箭是自制的。”他說,“應該是附近的水匪,人不多,就五六個。我解決了兩個,還有三個,在蘆葦深處。”
“你怎麼知道?”王承恩問。
“我聽見他們說話了。”徐楓抹了把臉上的水,“他們說‘大哥,老四老五沒動靜了,是不是出事了?’”
他模仿着水匪的口音,惟妙惟肖。
朱由檢在艙裏聽着,心裏一動。
“這小子,不僅身手好,耳朵也靈。”
“那現在怎麼辦?”老船夫顫聲問,“他們會不會追上來?”
“會。”徐楓很肯定,“死了人,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他看向前方。
蘆葦蕩還沒到盡頭。
“加快速度,沖出這片蘆葦。”他說,“只要到了開闊水面,他們就不敢追了。”
王承恩和老船夫點頭,拼命劃船。
小船在狹窄的水道裏疾行。
蘆葦譁譁地向後退。
突然,前方水道出現了岔路。
一條向左,一條向右。
“走哪條?”老船夫問。
王承恩看向徐楓。
徐楓側耳聽了聽。
“左邊。”他說,“左邊水聲大,應該更寬。”
“好!”
小船拐進左邊的水道。
但剛拐進去,徐楓臉色就變了。
“不對!”
“怎麼了?”
“太安靜了。”徐楓說,“剛才還有鳥叫聲,現在……什麼都沒了。”
話音剛落——
前方水道正中,突然橫起一根粗大的繩索!
絆索!
“小心!”徐楓大喊。
但已經來不及了。
小船撞上繩索,猛地一頓!
船頭翹起,幾乎要翻過去!
朱由檢在艙裏,被甩得撞在篷布上,眼前一黑。周皇後尖叫一聲,撲到他懷裏。
王承恩和老船夫也摔倒在船板上。
只有徐楓,死死抓住船舷,穩住了身形。
“中計了!”他咬牙道。
蘆葦叢裏,傳來得意的笑聲。
“哈哈哈!就知道你們會走這條道!”
三個漢子從蘆葦裏鑽出來,跳上一條小筏子。爲首的是個獨眼龍,臉上有道猙獰的刀疤,手裏提着把鬼頭刀。
“兄弟們,肥羊上門了!”他獰笑道,“男的殺了,女的留下!”
另外兩人也跳上筏子,一個拿魚叉,一個拿砍刀。
三對三——不,是四對三,徐楓這邊還有戰鬥力。
但對方有筏子,熟悉地形,而且……殺氣騰騰。
小船被絆索攔住,動彈不得。
徐楓握緊木棍,王承恩舉起短刀,老船夫則嚇得癱在船尾,動都不敢動。
“徐公子,”王承恩低聲道,“老奴拖住他們,你帶萬歲爺和娘娘走。”
“走不了。”徐楓搖頭,“水路被堵死了。”
他看向獨眼龍。
“這位好漢。”他揚聲說,“我們只是過路的,身上沒什麼值錢東西。行個方便,放我們過去,日後必有重謝。”
“重謝?”獨眼龍啐了一口,“等老子宰了你們,你們的東西都是老子的!”
他揮了揮手:“上!”
三條筏子,從三個方向圍了過來。
徐楓深吸一口氣。
“王公公,你守左舷,我守右舷。老丈,你掌好舵,有機會就沖出去!”
“好!”
戰鬥一觸即發。
獨眼龍第一個跳上小船!
鬼頭刀帶着風聲,直劈徐楓!
徐楓側身躲過,木棍橫掃,砸向獨眼龍膝蓋。獨眼龍抬腿踢開木棍,反手一刀,又劈過來!
另一邊,拿魚叉的漢子也跳了上來,直刺王承恩!
王承恩短刀格擋,但力氣不如對方,被震得連連後退。
拿砍刀的漢子則從船尾爬上來,獰笑着走向艙裏。
“小娘子,別怕,哥哥疼你……”
朱由檢把周皇後護在身後,拔出匕首。
他的手在抖。
“媽的,拼了!”
他舉起匕首,對準那人。
那人看到匕首,愣了一下,隨即大笑。
“呦,還有把玩具刀?來來來,讓哥哥教你怎麼用刀!”
他揮刀砍來!
朱由檢閉着眼睛,往前一刺!
噗嗤。
匕首刺進了什麼軟軟的東西裏。
他睜開眼。
匕首正插在那人肚子上。
那人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肚子上的匕首,又看看朱由檢。
然後,他緩緩倒下。
噗通,掉進水裏。
朱由檢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沾着血。
溫熱的,黏糊糊的血。
“我……殺人了?”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
“陛下小心!”周皇後的尖叫把他拉回現實。
獨眼龍見同伴被殺,暴怒!
他一刀逼退徐楓,轉身朝艙裏撲來!
“老子宰了你!”
鬼頭刀帶着腥風,當頭劈下!
朱由檢想躲,但腿軟了,動不了。
眼看刀就要落下——
一支箭,從側面射來!
精準地射中獨眼龍握刀的手腕!
獨眼龍慘叫一聲,鬼頭刀脫手飛出。
徐楓趁機,一棍砸在他後腦!
獨眼龍晃了晃,栽進水裏。
最後一個拿魚叉的漢子,見勢不妙,轉身想跑。
王承恩撲上去,短刀刺進他後腰。
他也倒下了。
戰鬥結束。
水面恢復了平靜。
只有三具屍體,慢慢沉下去,泛起一圈圈漣漪。
朱由檢還握着匕首,呆呆地站着。
他的手還在抖。
周皇後撲過來,緊緊抱住他。
“陛下……陛下您沒事吧?”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
朱由檢慢慢回過神。
他低頭看她。
她的臉上有血——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他抬手,想擦掉她臉上的血。
但手太抖,擦了好幾下,才擦幹淨。
“我沒事。”他說,聲音幹澀。
徐楓和王承恩走過來。
兩人身上也都掛了彩。徐楓胳膊上被劃了一道口子,王承恩臉上也有血痕。
“萬歲爺,”王承恩看着他手裏的匕首,“您……”
朱由檢低頭看匕首。
血還在往下滴。
他鬆開手。
匕首掉在船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楓彎腰撿起匕首,在水裏洗了洗,擦幹淨,遞還給他。
“恩公。”他說,“您救了大家。”
朱由檢看着匕首,沒接。
“我殺人了。” 他腦子裏只有這個念頭。
“雖然是爲了自保,雖然對方是匪徒,但……”
他抬起頭,看向徐楓。
徐楓的眼神很平靜。
“這世道,”徐楓說,“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恩公,您做得對。”
他的話很冷酷。
但很真實。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接過匕首。
“他說得對。” 他想,“這是亂世。心軟,就得死。”
他把匕首插回腰間。
手上還沾着血。
周皇後掏出帕子,默默幫他擦手。
她的手也在抖,但擦得很仔細。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
擦得很幹淨。
“好了。”她小聲說。
朱由檢看着她。
她的眼睛裏,有淚水,但更多的是堅定。
“她也在成長。” 他想。
他握住她的手。
“謝謝。”
周皇後搖搖頭,沒說話。
王承恩和徐楓解開絆索,小船恢復了自由。
老船夫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繼續搖櫓。
船駛出蘆葦蕩。
前面是開闊的河面。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天快亮了。
朱由檢站在船頭,看着東方那一線微光。
風吹過他臉上的血痕,涼絲絲的。
他回頭,看向來路。
蘆葦蕩在晨霧裏,漸漸模糊。
那些屍體,那些鮮血,都留在了身後。
但有些東西,留在了心裏。
“我殺人了。” 他又想了一遍。
“但我會活下去。”
“帶着所有人,活下去。”
船繼續前行。
駛向黎明。
駛向,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