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二……酉時三刻……野豬嶺東南,落鷹澗……山崩!”
阿卯這帶着哭腔卻又異常清晰的判詞,如同最後一道喪鍾,在周翰林耳邊轟鳴。不足十日!精確到時辰!官牒如石,漠然置之,而今,他們這兩個窺見天機者,竟要眼睜睜看着預言成真,看着生靈塗炭?
無力感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周翰林頹然坐倒在椅中,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他一生信奉“達則兼濟天下”,如今卻連一山之民都無法救護。那官府的回執,此刻想來,字字句句都透着吃人的冷漠。
阿卯站在一旁,小手緊緊攥着衣角,指節發白。他雖年幼,卻也明白“山崩”意味着什麼。那幅墨圖上搏動的漩渦、蔓延的裂紋,此刻在他腦中無比清晰,仿佛能聽到地脈在最後掙扎中的痛苦呻吟。恐懼攫住了他,但另一種情緒,一種源自螭紋硯傳遞給他的、近乎本能的“不容退縮”,也在他心底頑強燃燒。
“先生……”阿卯的聲音帶着顫,卻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堅決,“我們……不能等着。就算……就算只有一個人信,也要去告訴……告訴他們!”
周翰林猛地抬起頭,看向阿卯。孩子臉上猶有淚痕,眼神卻亮得灼人,那是一種未經世俗磨礪的、最純粹的良知與勇氣。是啊,豈能因官府不作爲,便坐以待斃?豈能因希望渺茫,便放棄努力?翰林風骨,豈能不如一稚子?
“好!”周翰林霍然起身,眼中重新燃起決絕的光芒,“官府不管,我們管!能救一人,是一人!”
計劃倉促而定。周翰林立刻修書數封,動用自己的所有私誼,送往野豬嶺周邊村落中幾位素有名望的鄉紳、族老,信中不再提及星算地動,只以“連日大雪,山體恐有鬆動崩塌之險”爲由,懇請他們務必規勸村民,於臘月二十二日前,暫離靠近落鷹澗的險要之地,尤其是酉時前後。同時,他取出積蓄,讓周福火速采買一批糧食、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而阿卯,則做出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他要親自去野豬嶺!
“先生,我……我能感覺到地脈……到了那裏,或許……或許能更準地知道……哪裏最危險。”阿卯仰着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抖,“而且……而且我說的話,他們可能……可能更不信,但萬一……萬一有人肯聽呢?”
周翰林本要斷然拒絕,山高路險,地動在即,讓一個孩子前去,無異送死。但看着阿卯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想到他那匪夷所思的感應能力,或許……這真的是最後一線希望?猶豫再三,他最終沉重地點了頭,指派兩名最精幹忠實的仆從,務必護得阿卯周全。
次日凌晨,天色未明,阿卯便帶着那方用厚布包裹、貼身藏好的螭紋硯,與兩名仆從,踏上了前往野豬嶺的崎嶇山路。周翰林站在守拙園門口,望着那瘦小身影消失在風雪彌漫的晨霧中,老淚縱橫。
越靠近野豬嶺,阿卯心中的悸動便越強烈。螭紋硯隔着衣物傳來持續的、警示般的溫熱。在他靈識感知中,腳下的大地不再穩固,仿佛有無數狂躁的暗流在奔突沖撞,尤其是落鷹澗方向,那股“地戾”之氣幾乎凝成實質,如同一個即將爆開的膿瘡。天空也顯得異常陰沉,星辰的光芒被厚重的雲層與紊亂的地氣遮蔽,但他仍能“看”到,星軌在此地上空呈現出一種扭曲、壓迫的態勢。
他們首先抵達的是距離落鷹澗最近的黑水村。村正是一位姓王的老者,恰好收到了周翰林的信。他讀過幾年私塾,對周翰林頗爲敬重,但對信中所言將信將疑。
“小公子,不是老漢不信周老爺,”王村正皺着眉,看着眼前這個衣衫單薄、面容稚嫩卻眼神異常認真的孩子,“只是這臘月裏,天寒地凍,讓大家離了家去避什麼‘山險’……這,這實在難以開口啊。你看這山,不都好好兒的?”
阿卯急得額頭冒汗,他無法解釋地脈星象,只能指着落鷹澗的方向,用最直白的話說:“老爺爺,那裏……山肚子裏的‘氣’堵死了,快要炸開了!就在後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真的!會死很多人的!”
他言辭懇切,甚至帶着哭音,但那過於離奇的說法,讓圍過來的村民紛紛搖頭,甚至有人發出嗤笑。
“哪來的娃娃,胡言亂語!”
“山神爺好好的,怎麼會發怒?”
“定是聽差了,周老爺怕是憂心過頭了。”
阿卯的話,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些許漣漪,便迅速沉寂。任憑他如何焦急,如何比劃,相信者寥寥。兩名仆從幫着勸說,亦收效甚微。最終,只有村正答應,會讓靠近山澗的幾戶人家“留意些”,但大規模撤離,絕無可能。
接下來的幾個村落,情況大同小異。鄉民們固守着祖輩傳下的土地和房屋,對虛無縹緲的“山險”警告,本能地排斥和懷疑。阿卯那稚嫩的面孔和顛三倒四、夾雜着“地氣”、“星軌”的解釋,不僅未能取信於人,反而引來了更多的猜疑和嘲弄。
一日奔波,徒勞無功。夜幕降臨,阿卯蜷縮在借宿的農家冰冷的土炕上,又冷又累,心中充滿了挫敗與絕望。他貼着胸口的螭紋硯,傳來一絲微弱的、仿佛安慰的暖意。他閉上眼睛,靈識中那幅地脈圖景愈發清晰,那搏動的漩渦已變得一片赤紅,仿佛隨時都會撕裂一切。
臘月二十二,終於到了。
天空陰沉得如同灌了鉛,寒風卷着雪沫,嗚咽着掠過光禿禿的山嶺。一種莫名的壓抑感,籠罩在野豬嶺上空,連牲畜都顯得格外焦躁不安。
阿卯不顧仆從勸阻,執意要前往落鷹澗附近最後一個村落——鷹嘴岩。這是最靠近預言崩塌點的地方,僅有十幾戶人家,依着陡峭的山崖而居。
勸說,依舊是徒勞。村民們忙着準備過年的物事,對阿卯這個“瘋言瘋語”的孩子,已失了耐心,甚至有人惡語相向。
酉時初,天色愈發昏暗。
阿卯站在村口,望着不遠處那如同巨鷹俯首般險峻的落鷹澗,心髒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他能感覺到,腳下傳來的震動已經清晰可辨,不再是微弱的“嗝噎”,而是沉悶的、如同巨獸蘇醒般的低吼!螭紋硯變得滾燙,警示着他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
“走啊!快走啊!山要塌了!就在下一刻!”他用盡全身力氣,對着那些依舊在忙碌或觀望的村民嘶喊,聲音已經沙啞。
回應他的,依舊是漠然、懷疑,甚至幾聲呵斥。
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酉時三刻。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阿卯淹沒。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屋毀人亡的慘狀。
就在此時,異變驟生!
他懷中的螭紋硯,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熱!一道凝練如實質的墨色光柱,自主沖破布包,沖天而起!並非攻擊任何人,而是在阿卯頭頂上方數丈處,轟然炸開!
沒有巨響,只有一片浩瀚的、仿佛由最純粹墨色渲染出的星空虛影,瞬間覆蓋了小半個村落的上空!那星圖中,北鬥指東,金星留逆,幾顆關鍵的晦暗輔星位置,與阿卯推演、硯靈繪制的預警圖分毫不差!而在這片星圖的下方,對應的大地之上,一條扭曲、纏結、赤紅搏動的地脈影像,如同巨大的傷疤,清晰地顯現在落鷹澗的山體之上!
“吼——!”
一聲遠比在守拙園中那次更加清晰、更加威嚴、仿佛來自太古洪荒的龍吟,伴隨着星圖地影,震撼了每一個人的神魂!
這一刻,天地無聲,唯有那墨色星圖與赤紅地脈在虛空中森然羅列,那聲龍吟在靈魂深處回蕩!
所有的嘈雜、質疑、呵斥,戛然而止。
村民們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仰望着頭頂那匪夷所思、如同神跡般的景象。恐懼,最原始的、對天地偉力與未知神秘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每一個人!
“山神……山神發怒了!!”
“快跑啊!!”
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凝固的人群瞬間炸開!
哭喊聲、驚呼聲、雜亂的腳步聲匯成一片。人們再也顧不得家當財物,拖兒帶女,如同受驚的獸群,瘋狂地向村外、向遠離落鷹澗的方向奔逃。
阿卯被奔逃的人群撞得東倒西歪,他看着那虛空異象,看着驚慌失措的村民,心中沒有喜悅,只有一種巨大的虛脫感。螭紋硯在爆發後,瞬間變得冰冷沉寂,仿佛耗盡了所有靈性。
也就在人群剛剛沖出村落,跑上相對開闊的平緩地帶時——
“轟隆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整個天地都隨之震顫的巨響,從落鷹澗方向傳來!
大地劇烈搖晃,如同波濤上的小舟!衆人立足不穩,紛紛摔倒。
回頭望去,只見鷹嘴岩方向,那巨大的“鷹首”山體,在彌漫的煙塵中,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捏碎,轟然坍塌!巨石裹挾着樹木、積雪,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就將山崖下的十幾戶房屋吞沒、掩埋!巨大的沖擊波裹挾着雪沫和塵土,撲面而來,嗆得人無法呼吸。
煙塵彌漫,地動山搖持續了十數息才漸漸平息。
劫後餘生的人們,癱倒在雪地裏,望着那片已成廢墟的家園,臉上毫無血色,只剩下無盡的恐懼與後怕。若非那突如其來的星空地影與龍吟警示,此刻他們已盡數葬身山腹!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想起那個發出警告的孩子。
人們尋找時,只見阿卯獨自站在雪地中,小小的身影在漫天風雪和遠處崩塌的煙塵映襯下,顯得格外孤寂。他臉色蒼白如紙,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絲鮮血——那是心神與硯靈過度消耗的代價。他望着那片廢墟,眼中沒有慶幸,只有深沉的悲憫。
一位方才還曾呵斥過他的老嫗,連滾爬爬地過來,一把抱住阿卯的腿,涕淚橫流:“小神仙!是小神仙救了我們啊!”
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目光復雜地看着這個他們曾嘲笑、質疑的孩子,那眼神裏,充滿了敬畏、感激,以及劫後餘生的茫然。
阿卯卻只是搖了搖頭,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那片崩塌的山巒,聲音微弱卻清晰:
“不是神仙……是山……它在哭。”
風雪更急,將稚子的話語吹散,卻將那份以孱弱肩膀擎起一線生天的勇氣與悲憫,深深烙印在這片剛剛經歷創傷的土地上,也烙印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中。
遠處,得到消息快馬加鞭趕來的周翰林與地方官差,望着那崩塌的山體,再望着被村民如同神祇般圍在中央的那個瘦小身影,皆震撼失語。
墨池驚濤,終化擎天之舉;星軌算章,竟成救世之符。